作者：李朝振 整理并荐稿：王涛
按：2009年我在开办玉门东站的博客时，在网上读到了一篇由玉门车辆段工会 主席李朝振撰写的一篇文章《玉门狼的变迁》，当时我在玉门东站的博客里 连载了这篇文章，深受欢迎。此文也收录到了《玉站东站》这本杂文集里，今 天读来还是非常亲切和感人，此次借助《祁连山下》的平台再次分享给大家，希望大家通过作者的描写，再次体会到的不仅仅是玉门狼的变迁，而是玉门这个 戈壁滩上小镇的兴衰和玉门铁路人的情怀。
(一)
西北狼又名夜月狼，中国狼的一种，哺乳纲，犬科，分布于中国西北，性情凶猛团结、顽强拼搏、稳健机智、锲而不舍，为大西北的象征。西北狼解放前遍布于西北广袤的大地，解放后由于铁路建设等种种原因而逐渐缩小活动范围，仅限于人烟稀少的地域。它们喜欢夜间出没，也叫夜月狼。
随着共和国成立的礼炮声，我来到这个世界。“义勇军进行曲”，是我最好的胎教。我刚会走路，父亲就抛下家人，来西北支援铁路建设。那年老家发大水，生活艰辛，母亲想带着我们去玉门。父亲来信说：不要来，玉门是个戈壁滩很荒凉，有狼。那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总是弄不明白：玉门连门都是玉石做的，怎么还那么荒凉？而且还会有那种哭闹着的小孩子一听大人说狼来了，就会被吓的哭声戛然而止的狼？我总是缠着母亲想问个明白，母亲没有到过玉门，无法回答我的问题，因此，那时玉门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是既神秘又恐惧，有一种非要来看看的欲望。老家生活苦，父亲工作忙几年都没有回家探亲，母亲还是决定来西北，玉门没学校，哥哥留在了老家。我们坐火车到兰州改乘简易客车（棚车改制）到张掖，再坐汽车到了玉门。
玉门当时正是一片繁忙的景象，筑路大军正在修筑玉门枢纽编组站，机务车辆检修厂房、办公楼、学校、医院、家属区正在崛起。我们住在货场旁，那是一种在草席上糊上泥巴围成的半圆形、屋里光线很暗的临时拱圈房里。
父亲对我说：“有狼，黄昏时候不要出去玩，昨天晚上守仓库的叔叔听见敲门声，去开门时被狼抓伤了。”
我们住的临时的家的门口就是戈壁滩，满地都是沙砾，在河北老家一块砾石那可都是稀罕之物，老人说：砾石是老鸹的枕头。玉门虽然象父亲说的的那样荒凉，可这满地的沙砾让我着迷，我要拣些好看的砾石，回老家时送给我的朋友。黄昏我正在门口兴致勃勃地拣着，只听着有人呐喊，“打狼啊！打狼啊！”一抬头，便看到远处人头攒动，一二十人手持棍棒奔跑着，他们在追着一只大尾巴的棕灰色的“狗”，这只“狗”慌不择路，从我身旁倏地闪过往远处狂奔而去，母亲闻声冲出了屋，把我紧紧抱在了怀里。随后父亲拿着一根棍子赶回了家，母亲气急败坏地说：“怎么回事，下班这么晚？把人都吓死了！这是狼窝，哪是人待的地方，快送我们回老家！”母亲和父亲吵过以后，我们还是留在了玉门，不过从那以后，太阳还有好高时母亲就会把门关死，还用一根棍子顶上。人有人的天地，狼有狼的世界。井水不犯河水，人不危及狼的生存，狼也不会寻找人的麻烦。
玉门本来就是西北狼的家园，人来了西北狼才退的，起初西北狼也不是很甘心，老想夺回被筑路大军占领的巢穴，因而经常三个一伙两个一队偷鸡摸狗进站滋事。孙叔叔说：“有一天狼钻进了帐篷，吓的他爬上了桌子，幸亏其它帐篷人赶来帮忙，这才赶跑了狼。”我曾几次远远看见铁路俱乐部工地有几只狼虎视眈眈窥视着我们，那时我真想不通这么荒凉，又是狼群出没的地方为什么要起个玉门这么好听的地名，直到我上中学读了王之涣的《凉州词》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诗句，才多少悟到起地名者的深刻寓意。
随着铁路线向新疆延伸，父亲留在了玉门铁路临管处，留在了玉门。不久我们搬进了新盖的家属房，面积只有16平方，父亲说：“大房冷小房暖和。”房后便是戈壁滩，站在房后能看到祁连山夏日都不融化的皑皑白雪。屋里没有电，晚上点煤油灯。一个寒冬的夜里，一阵凄厉的狼嗥声惊醒了正在沉睡中的我们母子三人，父亲值夜班不在家，妹妹吓得要哭又不敢哭出来只是小声地啜泣着，惊恐不安的母亲紧紧抱着我和妹妹，两眼直直地盯着漆黑的窗外。
(二)
一只狼在外面嗥叫了好一阵儿，不见屋里有动静，它就开始用爪子狠命地扒窗户，母亲赶紧用手拍床，狼停止了扒窗户，过了一会儿狼又开始扒窗户，母亲又用手拍床，就这样相持了一段时间，狼不理会母亲拍床声一股劲扒窗户，母亲抱起枕头朝窗户砸去，果然奏效狼停止了扒窗户，就这样母亲扔光了手能够着的东西，但狼的进攻没有停止的意思，情急之中母亲打开了我们家中唯一的“家电”——手电筒，狼又停止了扒窗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狼退了，我和妹妹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天亮父亲下班回来看着房后窗下雪地上散乱狼的脚印，没有说话，我和妹妹攥紧拳头学狼爬行，拳头印在雪地上竟然和狼的脚印差不多一样。母亲受不了这狼的袭击和惊吓，和父亲又吵了起来，坚持回老家。最后还是母亲妥协和父亲达成协议，我们搬到铁路地区里面一处没人争的大房子。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点上了电灯，玉门成立了兰局玉门铁路分局。随着铁路建设发展，人口越来越多，狼也是光棍不吃眼前亏，退到了山里。夏天母亲会带我和妹妹到车站看那绿色的客车，我知道坐上这车能回到那没有狼的老家，就能把那些好看的砾石，送给我的朋友。
三年自然灾害到来，姥爷自顾不暇，便将哥哥送到了玉门，家里生活很困难，父母亲领着我和哥哥、妹妹上戈壁滩打草籽、拔沙葱填充肚子，后来又抓了一只小猪养。一天夜里我们刚睡下，就听见屋外小猪的哀叫声，父亲闻声冲出屋外，一会儿父亲将小猪从猪圈抱进了屋，原来三年自然灾害到来，狼也饿了肚皮，只好窜进了铁路家属区寻找吃的，这只狼刚要偷吃小猪，幸亏小猪及时报警，父亲赶跑了狼，小猪伤的不重，涂上药后父亲让小猪睡在我和哥哥的床下，小猪倒也乖巧讲究卫生，大小便叫门出去方便，就是它在床下放的屁太臭让我作呕，每当小猪在床下放屁时我就想：要是那次它被狼吃了就好了。
(三)
小猪渐渐长大，有了上次教训，每当夜里小猪出去方便，家里人都要跟上，一天夜里我跟着小猪出去方便，突然就看见一只狼悄悄向小猪靠近，我不知所措，只听小猪大吼一声，猪鬃倒竖犹如一头雄狮向狼冲去，狼吓的落荒而逃，凯旋而归的小猪哼哼叽叽甚是得意，不知它是猪仗人势还是长大了要报被咬之仇。到了春节要杀猪了，我和哥哥流下了眼泪，但那炖熟的红烧肉我们吃起来真的很香。
哥哥为了缓解新添两个弟弟家庭经济困难，中学毕业参加铁路开上了火车。文化大革命来了，一天晚上哥哥退勤回来说，他碰见了狼，隐隐约约我感到一种不祥之兆——要发生什么事。果不其然红卫排抓父亲进牛棚，被哥哥挡在了门外，恼羞成怒的红卫排通知了机务段，哥哥被机务段红卫排抓进了牛棚。夜深人静没有人能看清我这个“狗崽子”，我扛着行李送父亲进牛棚，父亲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泪流不止，对父亲又爱又恨：你一个共产党员为什么还要干国民党中统特务？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凄厉的狼嗥声，象是在为父亲喊冤叫屈。不久我这个“狗崽子”首批上山下乡，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改造。
三年后，我和弟弟、妹妹陆续被玉门分局招工参加了铁路。我的师傅文化程度不高，但对工作兢兢业业，师母在农村，每年师傅只能享受十五天探亲假回家探亲。那时没有手机和家里联系，全靠信件，可谓：分居近一年，家书抵万金。
(四)
一天师傅来了一封家书，调皮的小青年们偷偷撕开，却见信里装着一块蓝布条，一张白白的信纸上一个字都没有，就画了一只鳖，大家一片愕然。
正看着师傅突然进来，调皮的小青年们吓白了脸，师傅看了信却高兴地对我说：“晚上到我宿舍喝酒。”
晚上我给师傅斟满酒，三杯酒下肚，师傅异常高兴地告诉我说：“我有儿子了。”
我给师傅道了喜，不解地问：“师傅，那信上什么都没写，你怎么知道生了个儿子？”
师傅说：“你师母不识字，上次探亲假回家，我们约好了，生儿子信里装蓝布条，生姑娘信里装花布条。”
“那鳖……？”
“我寄一百（鳖）元收到了，就是不知那个小家伙胖不胖，几斤重。”师傅说完眼圈红了，眼里含着思念的泪花。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怕师傅想家，想陪陪他，可师傅一大早上了戈壁滩。
当天夜里，单身宿舍炸了锅，四周到处都是狼的嗥叫声，我虽见过狼，但没有见过那么多的狼，单身宿舍后面就是戈壁滩，有几只狼甚至用爪子狠命地扒靠戈壁滩一侧宿舍的窗户。
这都是师傅惹的祸，师傅星期天上戈壁滩溜达，不知不觉走的太远了，脚下没留神“哧溜”一个屁股墩，掉在一个坑里。还没等他缓过神来，有二只小动物就跌跌撞撞扑到他的怀里。几个小家伙在身上一顿乱拱才使师傅忽然清醒过来，原来是滑落到狼窝里了！师傅浑身汗毛倒竖，惊恐不安地握紧拳头等待着随时而来的老狼。过了一会儿老狼没来，师傅想：公狼母狼是不是被猎杀了。眼瞅着两个可爱的嗷嗷待哺的小精灵，产生了一丝恻隐之心，将那俩小狼崽儿抱回了宿舍。师傅让我买了奶粉、奶瓶，抱起小狼喂了起来，看师傅那喂小狼的神态就象喂他未满月的儿子。
一连几天，狼不见俩小狼崽儿放归，夜夜在外面嗥叫，狼没有过分的奢望，它只想把自己的孩子带回窝去，把它们抚育成狼。
单身宿舍里胆小的和女同志吓的晚上不敢睡觉更不敢上厕所。单身宿舍的职工们终于沉不住气了，他们约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职工到师傅那去说情。“把那俩小狼崽儿放了吧。”
师傅脸儿红红的冒了一句：“我看它没有父亲怪可怜的才抱回来养的。”领导找师傅谈心做工作，也没作通，狼还是夜夜围攻单身宿舍。领导找我了解情况，我说：“师傅有儿子啦，想家啦。”
领导恍然大悟，决定破例照顾师傅，提前使用明年探亲假，回家探亲。临走前，师傅将俩小狼崽儿放回了戈壁滩。
(五)
经过拨乱反正父亲的问题得到彻底平反解决，组织安排他到一个单位当段长，父亲婉言谢绝，这让当了多年“狗崽子”'夹着尾巴做人，想就此而扬眉吐气，牛上一把的我们兄弟几人很是不解，我和哥哥还为此跟父亲大吵了一顿。改革开放父亲干劲更大了，虽然他每天干的都是买菜等福利工作，却干的那么有劲，一日张掖刑警找到家，才知父亲买菜在张掖旅店和父亲同住一个屋的人，窃财害命逃了。父亲得意地说：我就知道那个人不是好人，他老问我办福利带了多少钱，害的我一夜未睡，第二天我就退了房。晚上父亲早早将门关上，又顶上一把椅子外加一把铁锹，嘴里自言自语地说：“我不该把家里地址留给他。”
局拨款改善职工福利生活，家属区要安自来水，门外挖沟年龄大的不好走，父亲感冒，母亲不让父亲去上班，固执的父亲非要去上班，母亲拿俩个方凳，打开后窗户，里外各放一个，屋外飘着雪花，我看着父亲象一只老狼一样爬了出去，这是我看到的父亲最后一个背影，从此父亲卧床不起，不久父亲走了，他要我们把他埋在铁路旁，他要看着铁路的建设发展。
蒸气换内燃了，哥哥年龄偏大还是开他的蒸汽机车。不久根据铁路发展需要，玉门枢纽编组站迁至嘉峪关，我们扔下孤苦伶仃的父亲搬到了嘉峪关，住进了家属楼，随着铁路建设跨越式发展，内燃机车换成了电力机车，哥哥退休了，我女儿大学毕业在客运段当了车长。
(六)
共和国六十岁了，单位通知我办理退休手续，心里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感慨万千什么都有！我和共和国一起成长，六十年来，我亲身目睹了共和国发生了巨大变化，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一条条高速公路纵横交错；一列列火车驶向世界屋脊，一架架航天客机飞向世界各地；一次次太空试验证明中国实力，国产总值和国民经济收入突飞猛进，人民生活向着小康水平不断迈进……我突然想起，父亲和他的战友们是巨人的一代，理想主义的一代。他们用毕生精力和奋斗投入到建设一个繁荣富强、高度文明、高度民主的社会主义祖国的伟大事业中，不屈不挠，孜孜以求。父亲用自己的双手绘制了铁路建设的蓝图，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我无怨无悔，追随父亲不屈不挠，孜孜以求，为铁路建设，献了青春献子孙，必将献终身。
在喜迎共和国六十华诞，我办理退休之际，我和哥哥、弟弟、妹妹去玉门看父亲，玉门已成了一个小站，快车不停，我们坐出租车来到玉门，昔日的家属区已经夷为平地，如今应该又是玉门狼的领地；戈壁滩上的明珠——玉门车站尚在，仍可看到昔日的光彩；机务、车辆停车检修的厂房，仍然矗立在那里展示它的风姿；玉门枢纽编组站生锈的钢轨还在向人们述说往日铁路运输繁忙的故事……
我们来到父亲的坟前，铁路由于修复线，电气化线路改造，父亲的坟和铁路线更近了，弟弟看到父亲坟前的祭品没有了，说：“父亲的日子太苦了，钱用光了，他饿了，祭品都吃光了。”我看到父亲坟前散乱狼的脚印，知道玉门狼又迁回了故乡，它知道父亲很孤独，它要陪伴他。这时一声汽笛长鸣，一列火车在电力机车牵引下呼啸而过，我看着周围一片铁路先驱的坟莹，突然想，父亲就象一个玉门西北老狼执著追求，锲而不舍，不嫌弃这片荒凉的土地，他无怨无悔，他愿带领“群狼”孜孜不倦守护在铁路线上。
后记：很多年前的文章，今天读来，还是那么地真切，玉门的兴衰在历史的长河中是那么地渺小，而对于在那里生活过的几代人来说，玉门东站的变迁与兴衰却是无比的重要，曾经的在我们心中辉煌的玉门，短短几十年，如今已成为一个记忆的符号，当我们这一代在玉门生活过的人也成为历史的时候，也许《玉门的狼》可以做为一个传说，留给后人去探究，也许会写成一首歌，留给人们去传唱。
听说作者退休后，也早早故去了，而作者的《玉门狼的变迁》却留在了读者的心里，我相信，如果李老哥在天堂知道我们还在传看他写的这篇文章时，他一定会会心地微笑，他也一定会保佑玉门的狼，也一定会保佑“玉门东站“。
整理并荐稿：王涛，1978年毕业于玉门铁中，1982年毕业于兰州铁道学院，2021年退休，喜好音乐和文字，偶有作品发表。
`
诵读：王淑丽，原武威铁路分局有线电视台播音员，现李海明陇派珐琅艺术经纪人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