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集
2014年08月07日
家属的安置大厅，人们拥在伤亡人员信息的白板前查找亲人的名字。
■解放日报记者 王潇 实习生 吴越 周影
8月2日，7：35，35岁的曹飘扬刚到工厂，并把电动车停进停车棚一个空当，他看了看表，离车间开工还有10分钟。
他决定在停车棚里迅速解决他的早饭——一杯豆浆。
马路对面，是昆山中荣金属制品有限公司的工厂，这是他曾经工作过的厂，现在好兄弟晓奎在里面上班。
7：37，他拿起手机，给晓奎拨了个电话——昨晚他们一起吃了饭。他们的默契是，若前晚一起聊得晚了，第二天一早总会彼此打个电话确认对方是否到厂。
没人接。
他又点了根烟，吸了一口，只听“嗵”的巨响，定睛一看，火、烟冲起的地方，是晓奎所在的抛光车间。
急急再拨，只是“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7：38，抛光1号车间的宋成强冲了出来，他简直懵了，只看见2号车间全是黑烟。
7：40，隔壁抛铜车间员工邹令东找来板车救人。冲出车间的人们，他已认不出谁是谁，推出了一车又一车的伤员或尸体。但，始终没有看见他的堂弟媳谭海彦。
多少人生，此时此地，在这里交集，而又向不同方向延伸出去。有的就此止步，有的向着未来。而“未来”，也许只是换一个厂继续打工。
【落脚】
2013年刚过完年，曹飘扬坐了10个小时的大巴车，从河南来到亲戚口中“五湖四海人汇集”的小城市。
刚来时，他挺兴奋。此前他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家乡的工厂打工，没出来过。
在昆山这个以开放打造全国百强县级市之首的新兴城市，户籍人口约75万，外来人口约125万。相比于主城区自然形成的道路，昆山经济开发区的道路都是正南正北，划地清晰，工厂用地方方正正，一家连着一家。
曹飘扬自认为“自由散漫”，受不了太限制自由的工作。他想，昆山厂多，跳槽起来方便。他同村的好兄弟晓奎随后也来了昆山。
除了河南老乡，曹飘扬也认识了不少来自安徽、陕西等劳务输出大省的朋友。
一对来自黑龙江的夫妇是今年5月份从老家来到昆山的。其中，丈夫在中荣上班，妻子在一家快餐店做服务员。
本来一家人在老家种地，一年能有几万元收入，刚刚够用。为了多赚点钱，今年就把地承包给了别人，带着8岁的女儿，来到昆山。
不少人辗转多个城市，最终在昆山落脚，觉得这里挣钱多，花销少。
宋成强就是先去广州打工的。
他与曹飘扬同岁，35岁。他出来得早，看起来也更成熟——头顶的发都掉了，他不好意思地说那是“遗传”。
他的父母都是农民，身体不好，时时缺钱。就在去年，母亲又住院，花去2万多元。
当父母张口时，宋必须能随时寄钱回去。
但广州的电子厂挣得并不多。2002年，他听老乡介绍，来到了昆山。
45岁的邹令东工作过的地方就更多了。他也来自河南，在北京、新疆、青海等各地的建筑工地干过。邹中等身材，说话大声且直率。
1992年去北京是他打工生涯的起步，那时一天挣9元钱，一年挣了3000多元。他在北京呆得最久，也有融入当地的感觉。
他对昆山的印象也影响了亲友。堂弟夫妇随后而来。夫妻俩都想在老家县城里买一套房子，让孩子有更好的生活环境，所以他们要攒够30万元的买房钱。
堂弟媳谭海彦自16岁时，就和同村人一起到广东打工了。那时候她在玩具厂上班，负责踩缝纫车给玩具做衣服，一个月挣几百元钱。
曹飘扬、宋成强、邹令东，互不相识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租住在距离工厂2公里的某刚开盘小区里。他们以1000元一月的价格和家人租住二室户毛坯房，或者四五百元租一个房间，常见的晚饭是“买点青菜下点面，只花三四元”。
此前，他们的人生轨迹如此接近。
【相遇】
中荣公司在规模和名气上，在昆山都极不起眼，有的出租车司机甚至从未听说过。但在打工者的圈子里，中荣却耳熟能详，因为报酬高。
去年5月份，曹飘扬就是被“月薪4000-5500元”的招工简章吸引的。他和晓奎一起报了名。
同去的有20多人，看上去都30岁左右，全部被录用。曹飘扬进了抛铜车间，晓奎进了抛光车间。
抛铜与抛光的工作原理差不多，只是分属产品生产的不同阶段。工人需要始终握住一直振动的打磨机，为从流水线上取下的一个个轮毂进行打磨。抛光车间抛出的是灰黑色粉尘，而抛铜则是黄色粉尘。
午饭后的一支烟，是男工们仅有的社交时间。一到午休，工人们会迅速扒拉完饭，把碗洗好。三五个人靠着墙边抽烟吹牛。时间久了，彼此也有交情。
也会有冲突发生。一次，曹飘扬上班，发现自己新领来的打磨机不见了。他火了，在车间里大叫：“哪个拿了的可别叫我发现……”终于有人承认了。曹飘扬性子急，上前揪住对方衣领。大家齐齐涌上来，“别动气，别动气，大家都是出来打工的……”
抛光车间是长白班，大多数时候每天7点30分上班，晚上10点30分下班。临近交货时间，一月也未必休一天。极偶尔的一天，可傍晚6点下班，工人们都会喜形于色，有人澡都来不及洗，一边骑车，一边笑着露出两排大白牙向路遇的熟人打招呼：“今天早啦！下班啦！”
来到昆山，宋成强只带妻子去昆山的公园玩过一次，那是极为稀有的一天——同在昆山工厂打工的两人恰好同时休息。夫妻俩在公园里，选了一个湖边的角度，互相为对方拍了一张同样背景的照片。
招工后没几天，车间人数就开始减少。曹飘扬没几天也厌了，但为了领到工资，硬是撑满到了一个月后领工资之时。而后，离职，不打招呼。
一个常见的“奇观”是——当银行卡上的工资一到账，第二天，车间就会一下子空了大半。
【坚持】
邹令东干了4年，一直没有走。他说，平心而论，厂的管理还算有序。去年，他眼见流水线上的轮毂掉下，砸伤了工友的脚，车间遂引入管理规范，要求工人必须穿“劳保鞋”——一种很厚的皮棉靴，以防砸伤。
但订单多了，工作量也在提高。为了留人，公司建立了奖励制度，达到一定工龄的，年终奖有1万元，但是分10个月来发，每个月发1000元。
由于长期“抛铜”，邹令东的指甲沟是绿色的，手上的死皮可直接用指甲钳剪去。这还是戴着一层棉布手套加一层皮棉手套后的结果。
呆得久了，邹令东也看见不少变化。
比如人的变化。有些年轻小姑娘，刚进来时吃午饭，一口饭，一口菜，还会嫌菜不好吃，半年后直接变成了狼吞虎咽，5分钟解决。
宋成强也在中荣进进出出好几次。每一次，都是觉得别干了吧。可是到头来，还是觉得别的厂工资不高。他对妻子说：“相比在普通电子厂轻松地干点活儿挣两三千元，还不如趁年轻多挣一点……”
邹令东的堂弟媳谭海彦也曾想过不干了。今年5月，谭海彦感到身体不适，手变得麻木，拿不住东西。去医院查了几次，都没查出毛病。于是，她回到老家休息了两个月。可又接到科长电话，8月10日的订单要得急，车间正缺人手。
【爆炸】
工友们总说，宋成强太幸运，躲过了一劫。
宋前一天还在爆炸的2号车间上班。他一般在抛光车间的1号和2号来回移动，以处理别人的不合格产品，或是在流水线上为请假的员工填空。
爆炸的那一刻，他还在专心打磨返修品，只听“嗵”的一声，他就懵了。
邹令东则下意识地蹲下了，他所在抛铜车间与抛光车间有15米远，但当时车间四周的玻璃也震裂了，哗啦啦地往下落，连车间顶都有东西往下掉落，“简直要砸下来”。大家开始往外跑。
爆炸车间不断跑出人，不少人的头发上还有火，还有人直接从二楼跳了下来。
曹飘扬没有想到爆炸的后果如此严重。连晓奎的电话没通，他都没想太多，再加上考虑到不上班会扣钱，7点45分上班时间到后，他就进了车间准备工作。
接到另一位兄弟的电话后，他立马脱下工作服，直接请假，冲到一路之隔的中荣门口。
他跑到运送伤员的车上，眼睛紧盯一板车又一板车的伤员，在那些皮肤烧焦的人中间，寻找着晓奎的脸。
始终没有。他和兄弟们又去了医院，找了3家，走过一间一间病房，隔着玻璃向里探望，可什么也辨认不出。
晓奎的姐姐也在寻找弟弟。
她在喷漆车间上班，她是8月1日的夜班，发生爆炸的早晨，她于7点05分离开了厂。7点50分，她接到了班长的电话，就骑车返回了工厂。她的女儿随后也跟着来了。18岁的女儿，是这座小城的第二代打工者。
晓奎终于在爆炸第二天被找到。他在被救出时还能说话，报出了名字。
【未来】
邹令东一直在寻找堂弟媳的下落。
他和家人在家属安置点，等待DNA的比对结果。一对来自陕西的父母，认定了一位伤者是自己的儿子，一路跟着转院到南京，做完手术后，才知不是儿子，再回到昆山继续寻找。
晓奎的姐姐曾和女儿聊起，未来想买房、留在昆山。但因为晓奎，不想多呆了。不过她还是要先留下来看看晓奎的伤势，再决定未来的打算，同时也想看看公司怎么安置剩下的工人，毕竟还有100多位工人。
宋成强的妻子对他的幸免于难心惊不已，她一再说：“我们还是回老家吧……”但宋成强觉得，这话并不现实，亲戚们都在这里，来昆山12年了，怎能说走就走？
对于未来，大多数的工人，不满于现状，却又安于现状。
邹令东说：“我英语不行，我这个学历，我现在的年龄……”
“在外头累是累，但比在老家辛辛苦苦种一年庄稼挣得多。”另一位工友说。
相比之下，曹飘扬不喜欢这种心态，但他的反抗方式，也只能是换一家更适应的厂继续打工。现在的工厂，一天工作12个小时，一周能休一天，而且环境要比中荣干净很多。
朦胧中，倒也是有过一些“出去闯”的意识。
曹飘扬回忆起8月1日晚和晓奎的聊天。
晓奎当时说：“再也不想打工了！”两人一起憧憬了一会儿未来，最终觉得厦门这个城市不错，“就做点小生意，不做打工者了”。
但晓奎很快又转了念头说：“不行，今年有年终奖要发，还是等明年再说吧。”
……
每一个事件背后，都有一个个人物的命运。他们在此交集，又各自远去。
每一次聚焦之后，真正在承受着日复一日过活的，是他们。
新闻有结局，生活却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