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野马，胸中的草原

      梁　可     2016年05月14日         

                                            
　　假期闲读叶嘉莹先生的唐宋词讲稿，发现先生有个习惯用语，管课上“跑题”叫做“跑野马”。
　　叶先生评讲诗词细致入微，每一个字的出处、含义、典故都不含糊，“跑野马”的时候并不多。印象最深的一匹“野马”，是先生讲解晏殊词作时提起的一段个人经历。叶先生一生桃李满天下，曾在南开大学、台大、哈佛大学任教。但她却自言并不算是一个“志存高远”的人。在其漫长的教学生涯中，也曾有过在台北水平最一般的中学教初中“末等生”这样的经历。但叶先生不曾抱怨，不曾哀叹自己的才华被埋没，一样兢兢业业地讲好每一节课——她说她只觉得不仅要对得起学生，更要对得起李太白、陶渊明、杜工部他们的雄才和心血。与其“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与其空想未来，还不如踏踏实实地做好眼前的事，走好脚下的路。叶先生提起这段往事，是为了帮助大家理解晏殊词作中那份“圆融的关照”：不沉溺于逆境，不空自伤怀，而是尽可能地去派遣，寻找出路。严格说来，这匹野马依然是围着主题跑，并不算太“野”。
　　叶先生深入浅出，讲解之细致，不像大学教授，倒像是当年引着一群大小孩初访文学之门的中学语文老师。说起中学老师，我的高中数学G老师是位野马高手，属于信马由缰型的，速度之快，沿路风景一闪而过，包你目不暇接。犹记得当年他讲点斜式方程，突然停下来提醒我们，“我说的是点斜式啊，不是点穴式。哎你们说武侠小说里面那点穴是真的么？”话题突然拐了这么大个弯儿，全班同学都有点猝不及防。老师接着说，“就那一点就不能动的那种应该是假的吧，但是穴位肯定是真有。针灸嘛，中医不就讲穴位嘛。哎，你们别以为学了文科就不能考中医药大学了啊，中医是文理兼招的。学中医挺好的，悬壶济世，就是时间长，有的是本硕连读，有的是本硕博连读。好了，我们看这个点斜式！”老师这最后一句出口，底下坐着的我们再也憋不住笑了——骑着野马一口气跑了这么远，亏他还能找到起点。直到现在，我还能随手写出点斜式方程，脑海中浮现出老师“跑野马”时，脸上一本正经的神态。
　　这位老师是个神人，思维发散一点也不影响他的专业水准。他是个“题痴”，一道题能讲出至少三四种解题思路，不管你数学水平怎么样，“总有一款适合你”。别管是平时吃饭还是开教学研讨会，他脑子里总想着题，没事就拿张纸出来算算。有一个周四下午，学生扫除时间，他开了一半年级会突然溜出来，冲进教室要给我们讲课，说是上午的例题他又琢磨出一种新算法。脸上的那个兴奋劲儿啊，比我们还像是孩子。学校看重老师的教学水平，要提他做数学组长，他坚决不干，“当了组长，开会的时候就不好意思做题了”。
　　后来我慢慢醒悟，或许那位数学老师的“野马”也跑得别有用心，就是为了给枯燥的数学课增加一些“笑点”吧。上大学以后，我见过的“野马”越来越多，跑得也越来越远。有位教授生生把国际金融方向的知识讲成了个人游记，野马跑出了国境线，八百杆子也打不着——我至今还记得，他在课堂上分享过“如何熟练掌握两门外语”“如何鉴别瑞士名表江诗丹顿的真伪”“日系名车凌志改名雷克萨斯的得失分析”等冷知识。教授人极随和，上课从不点名，还大方地表示，如果有感兴趣的其他讲座大家也不妨去听听，只是布置我们每节课后回去看相关的教材。一翻书才发现，原来我们用的教材正出自教授之手，结构严谨，逻辑清楚，读起来明白流畅。教授的书里，没有一句题外话。
　　爱上一匹野马，胸中自然要有一片草原——无论叶先生，数学老师还是教授，大概为人师表者，莫不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