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就是对大自然的崇敬之心

        　　■整理　记者　徐蓓
　　

　　在数字化时代，手机、电脑占领了我们的生活，而笔墨纸砚这些传统物件离我们越来越远。但是，面对古老的手工技艺即将失传的现状，总有一些人愿意担负起传播它、继承它的责任。手工纸研究所所长汤书昆和中华百年老字号“胡魁章笔庄”负责人朱晓宇在“一刻talks”上的演讲，正是讲述了传承与坚守的故事。

　　所谓匠心，就是“认”命

　　■汤书昆

　　有整整12年的时间，我们在全国各地进行手工造纸的田野调查。这个田野调查，需要我们一个省一个省地去寻找。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精力去寻找呢？
　　我曾经看过一个国外的视频，讲的是全世界手工纸的分布。我看了之后感到很意外，中国只有一个点，在安徽的泾县，就是宣纸的产地。而日本差不多有10个点，韩国也有不少点。
　　其实，中国是手工造纸的发源国。根据考古发现，在西汉时期，中国已经有了麻质纤维纸，但质地粗糙，成本高，不普及。到了东汉，蔡伦改进了造纸术，使得纸逐渐普及起来。后来，这种技艺开始从中国传向了全世界。所以，在全世界手工纸的分布图上，中国居然只有一个点，这说明当今世界对于中国造纸术的发明和传承已经到了非常陌生的地步。
　　于是我们就想，能不能去了解一下中国到底还有多少造纸作坊，还有多少地方仍在做手工纸。12年前，我们开始了这项工作，一个村落一个村落地去跑。
　　我们首先从云南开始寻找。
　　在云南，我们跑了22个村落，涉及很多少数民族。但云南还不是造纸作坊最多的地方，在贵州我们跑了46个村落。调查下来我们发现，中国手工造纸的分布是非常丰富的。
　　我们每到一个村落，就会去找当地的造纸传人，了解他们的造纸方法。我们去听他们讲传承的故事，讲每一段手工造纸的历史，当然也讲今天存在的问题，我们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
　　其中有个很重要的环节：我们会采纸样，并把它们留存起来，做成一个中国手工纸文库。后来我们还专门成立了一个手工纸的实验室，进行手工纸的测试分析。因为机械造纸有理化指标的测试，比方说这种纸的寿命有多长，强度是多少，所以我们也对手工纸进行对照分析。
　　接下来我和大家分享几个小故事。
　　我们在云南调研快结束的时候，有一个云南朋友告诉我们，还有一个地方你们没去，那地方还在造纸呢！那是在高黎贡山深山里的一个村落，会造纸的老太太已经80多岁，因为身体原因不再造纸了。
　　我们与老太太交流了以后，就问她要一些纸样，没想到老太太不答应。我们说你卖一点给我们，老太太仍然表示坚决不卖。我们问她：你为什么不卖呢？她说我造了一辈子纸，留下的这些是我造得比较好的纸，我打算过世时和我一起埋到棺材里去，所以这是不能卖的。
　　后来我们好说歹说，与她的子女商量，又把村长找来说好话，老太太终于答应卖一些纸给我们。这个造纸的老太太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还有一个故事，是关于东巴纸的。
　　我们最早去做中国手工纸田野调查时，第一站就去了东巴。它在今天的香格里拉，位于一个叫白地村的地方。
　　我们去东巴调查的时候，东巴纸已经断了几十年，我们就问那个老东巴：你为什么要恢复做这个纸？他说，因为我们民族的东巴文化，按照我们的老规矩是要写在东巴纸上传下去的。他们的笔也很特别，是竹笔，竹子上开一个口。用竹笔写在东巴纸上，这是他们文化传承的象征，所以他的家族花了很多时间去恢复制作东巴纸。
　　什么是匠心？也许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理解，但对我而言，匠心最核心的一个东西，就是认命。
　　我所理解的这个认命，并不是消极的认命。认，是认识，是发现。就是要去发现你的命运，你从生到死这一段人生，你的命运会与哪一件事密切相关。我们知道，人的一生中会有无数的选择，哪一个选择才是最适合你的呢？
　　有的人总是不断地寻找机会，而新的机会也常常不断地出现，然后，他们就会不断地转移做事情的方向。在我看来，这就是不认命。而不认命的话，我觉得很难有匠心。
　　在手工造纸领域，只有那些真正认命，一屁股坐在那里认认真真造纸的人，才能传承家族的手艺，把手工造纸发扬光大。同时，我也呼吁，我们的整个社会应该结合各方的力量，为那些继承传统工艺的人创造条件，让他们能够坚持下去，永远保持一颗纯净的匠心。

　　在造笔中修得一颗敬畏心

　　■朱晓宇

　　我是一个造毛笔的。
　　今天我手里拿着一支鼠须笔，这支笔价值10万元。但如果有人对我说：我有钱，我要买这支笔。对不起，我还不卖给你。为什么？因为你买回去这支笔，但你不知道它的内涵在哪里，你不知道它好在哪里，你不知道它有多么珍贵，你不知道这支笔的灵气在哪里。所以，我也不会将就卖给你。
　　鼠须笔到底是什么笔？它是一种独特的狼毫，非常稀有。在10万支狼毫笔中，只能找到一支鼠须笔，所以如果你买了去，再要让我做出一支新的，我也是做不到的。
　　为什么这种笔非常珍稀呢？相传当年王羲之在《法术要录》里讲，王羲之得白云先生笔法而又得其所传的鼠须笔，正是因为有这支笔，王羲之才写成了《兰亭序》。
　　我从事这个行业这么多年，接待过很多朋友，人们对中国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都有一种特别的好奇，所以常常有人问我这样那样的问题。比如，为什么好的墨不黑？好的纸不白？好的笔太软？好的砚太贵？还有人问我：你卖的笔这么贵，能卖出去吗？你们都在忙活些什么？
　　古人说，唯笔软则奇怪生焉。非常柔软的笔区别于硬笔，才能写出千变万化、曼妙多彩的笔痕。所以，好笔一定要温润爽利顺滑。
　　好的墨是什么样？一定是由上好的松烟或者油烟制成，而油烟淡墨书写出的是一种非常优雅、光润而且中性的灰色调。
　　真正的手工造纸是用日光来漂白的，不是用漂白剂，所以它肯定不会像机器生产的纸那么白，古人把这种白叫作涅白。其实，特别白或者特别黑的颜色会刺眼，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再来说说造笔。传统的《笔诀》上记载了中国人造笔的很多做法，我们一直在传承这个手艺。
　　传统的造笔方法在不同地区是不一样的。比如说南方善做羊毫笔，因为太湖边水草丰美，羊吃青草、喝泉水、晒太阳，毛长得油亮，所以南方做的羊毫笔特别好。北方天气寒冷，一些野兽比如黄鼠狼的毛锋长挺健，非常锋利，所以北方的狼毫笔一枝独秀。南羊北狼，不同地区有不同的毛笔生产配方。
　　笔有芯有柱有皮有腹，我们用麻来做笔柱。这种麻做的笔柱，可以团毫、润墨、含墨而又吐墨均匀，比如画一条2.5米的长线，你用一笔就可以从上勾到底，中间不用蘸墨。
　　我觉得，你越是了解文房四宝，就越懂得中国文化。
　　中国古人最崇尚的一种人，叫君子。那君子什么样呢？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中国人喜欢玉，把玉的内涵赋予了君子。一个“润”字，则是那些顶级文房四宝的共性。好的笔要温润，好的墨要滋润，好的纸要细润，好的砚要有润。
　　这个“润”也体现了我们中国人独有的审美。我们经常看到一些老年人在抓核桃，为什么呢？上包浆润它，这就是中国人独有的。老外喜欢什么？老外喜欢钻石，因为亮眼、好看。
　　中国人这种传统的审美观，内含着对万物、对大自然的一种崇敬之心。我觉得这可能就是大家所说的匠心。
　　中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尤其是那些传统手工艺，绝大多数是与周围环境和谐相处的。比如生产宣纸的安徽泾县，那里造了上千年的纸，大家印象中造纸多少会造成一定的污染，但事实上那里的溪水可以达到饮用标准，清流急水，游鱼细石，直视无碍，夹岸高山，皆生寒树，环境非常好。这就是对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理念的最好诠释。
　　很多人问我们：你们在干什么？在做什么？我这样回答：我们是在保护民族的文化基因。只要有那种对大自然的崇敬之心、敬畏之心，就可以把中国人特有的文化基因保存下去。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有一颗匠心，不只是匠人才有，有匠心的人都可以称为匠人。当你有了敬畏之心，去做一件事情时，你就会很安静地做下去，会自始至终、始终如一地把它做下去。你不会觉得自己很辛苦，反而会很快乐地从事这项工作，因为你很热爱它，你很尊敬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