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乐，亦予人乐

            郑菁深

   人们对乐圣贝多芬的认识，大多印象是怒发冲冠、桀骜不驯，一副悲天悯人模样，就是寒舍墙上悬挂的画家朋友赠的油画《贝多芬》，亦然这副招式，大有“我以我血祭轩辕”的悲愤的气概。故而贝氏的交响曲作品几乎都是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血脉贲张、灼烈狂放，一如 《英雄》《命运》《贝四》《贝七》等，即令描述本应宁静疏旷的乡野风光的《田园交响曲》，也注入了狂风暴雨、雷电轰鸣的音节旋律，欲宣泄胸臆中不平之块垒，与多舛之命运的奋起搏击。这诚然和他的性格、环境、际遇以及情感波磔等有不可割裂的关系，尤其中年后双耳失聪，对他不啻一生中一个最无情而沉重的斫击——听不到自己呕心沥血创作的音乐，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

   尽管贝氏的交响曲体现了他超越自我、情牵人类的崇高主旨与人文精神，但同时也流露了他个体心底无可纾释的困顿和恼怒。以至于我们一听到贝氏交响曲，自然而然被他大气磅礴、雄浑深厚的乐音所感染，激动、兴奋而意绪高涨，即使有一丝快活柔温也被宏大壮阔的气场所笼罩，所掩没，悲苦沉郁，仿如读了我国诗圣杜甫的诗作一般，“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令人犹感周天烟云翻卷、大海浪涛澎湃，难以平息，不易幽滋一种内心的愉悦感、亲切感，难怪法国印象派作曲家德彪西曾颇有微词：“贝多芬是天才，但品位不高。”正如上海话说的有点“穷心穷恶”。

   及至前不久听了拉脱维亚指挥大师杨松斯执棒和本土指挥家余隆领衔演出的贝多芬的《F大调第八交响曲》才有所改变，洵如当年听惯了他的《英雄》《命运》后，再听《贝四》《贝七》，令人耳目一新。特别是听了数次《贝八》，始觉贝多芬并不总是气冲牛斗、怒目圆睁、龇牙咧嘴，终日郁郁寡欢的样子，也有其快乐开怀，亦给人以快乐开怀的温暖时光。

   贝氏的第八交响曲和第二交响曲相似，是较少被演奏的，这部第八交响曲重返古典乐派，有莫扎特、海顿灵动悠游的意涵，创作前贝多芬在某地与大文豪歌德邂逅，歌德的彬彬有礼与贝多芬的顾盼自雄相映成趣，可能令他的性情有所嬗异。《贝八》结构特殊鲜明，明亮愉快而不沉重凝滞，且幽默诙谐，再者乐曲中穿插的定音鼓尤多，气氛盎然多彩。第四乐章有两次恐吓似的顽皮连音和声，引人欣喜盈怀。这是在其他几部交响曲以及别的作品中所极少聆听到的。

   《贝八》完成于1812年，不久在维也纳舞台剧院首演。这部被称为“比较短小”的作品相较其他作品演奏得少，因而也被爱乐者忽视，但是贝多芬却十分钟爱喜欢，认为是他精心创作的珍品，甚至比之前写的《贝七》更有韵味，风格优雅柔美，体裁紧凑精炼，全曲大胆而细腻，充分显现贝氏的作曲技艺和灵活手法，清丽自然的情调漫漶。贝氏喜欢它几乎到了溺爱的程度。当有人对《贝八》稍有不敬时，他竟然冲着人咆哮说：你不懂，它比其他作品好多了，比《贝七》更好！

   要知道贝多芬一生处于惨淡凄怆之境遇，经济上、家庭中以及情爱上，处处违和不顺，尤其身体日趋衰弱，使他忧闷愤懑兮长太息。而创作这部《贝八》时是他心情较为安谧舒畅的时段，他离开环境很差的维也纳，来到波西米亚风景秀丽的温泉小镇休养，洗涤了生活带给他的烦恼和伤痛，因此快乐悠闲之情油然而生，同时亦浸淌于他的作品里。欢快自在、惬意超脱是作品的主题，自娱而娱人，以致一位友人说，《贝八》真是百听不厌，能让人获得更细致和透彻的人生憬悟，正如笔者此文标题所说，贝多芬有时也会“己乐，亦予人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