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乌桕红

            汤朔梅

回秋,返于乡村老家与栖身的小城，我下意识地走那条路。其实，这之间有三条路可供选择，且等距离。是什么驱使着我呢？

那是条宽阔的公路，自南桥镇环城东路出南港路向南，衔接起南海公路，直抵杭州湾。春夏季节，两旁也无非是一派葱茏的绿，了无特色。而中秋往后，路两旁的色彩便渐渐与别处不同。就像一张底片，经历了春雨秋风的显影，慢慢凸现出生命的本色。越向深秋，颜色越斑斓。那就是乌桕树。你可以想象，一条近10公里长的路，成两道厚实的彩练，蜿蜒在白云蓝天的秋空下。你行走于其间，会是怎样的感觉呢？我便将它称作“乌桕大道”。

我常常在无尽的秋色里徒步。一路行走，一路比对各种树木的色彩。榉树、水杉树望秋便呈铁色；银杏、无患子一袭金黄；枫叶、鸡爪槭一派彤红；而梧桐、杨柳则是一脉的枯黄、残败相。而乌桕树则不然，比之其他树种，它的色彩更为丰富。它无伟岸挺拔的躯干，却有赭色如农夫手指般的枝条，托着心形的叶瓣。初夏开的花与叶同色，貌不惊人。而当踏入秋的门槛，人们才被它的多彩多姿吸引。

它的基本色为红色，但那红色却很丰富：赭红、玫瑰红、鲜红、橙红。而我最喜欢鲜红色。它使我联想起小时候的夜晚，用手掌蒙住手电筒的光晕时，光融入稚嫩的肌肤，剔透玲珑的琥珀状。你能见到肌理、经脉，似乎能见到血液在涌动。它还有黄色：金黄、土黄、鹅黄。当然还有紫色、栗色、香榧色。有的乌桕树一树金黄，似黄袍加身；有的如一袭彤红的长袍，使人联想起洞房花烛的新娘；有的则是诸色琳琅，似月夜环佩空归的叮当。由于物候、地气的不同，即便同一区域，乌桕树的成熟也有早晚。有的还满头青丝，有的则谢顶壮穆，而有的则已结籽成正果。乌桕树的果实很特别，始为青青，呈四角，如四叶草。一旦成熟，则蜕去青涩，绽出乳白的籽粒，状如爆玉米花。缀满赭灰色的枝条，密密匝匝，令人动容。总之，由于其色彩太丰富，以至于无法用言语描述。

在不同的天气，不同的时段，它的色彩也各异。而以太阳成45度角照射时最佳。如若秋风肃杀、细雨霏霏时观察，则有美人迟暮之叹惋；倘在秋阳光高照下感受，则顿生壮士暮年雄心不已之感；若遇晨雾迷蒙，朝阳初升，其朦胧的景象，似婴儿乳沐生命元沛，蠢蠢欲出。若在长风万里的原野，见独棵兀立于寒秋，不禁使你联想到世界名画《蒙特枫丹的回忆》的意境。

时入深冬，几经寒风凄雨，似乎一夜间，乌桕树洗去一身铅华，只剩铁杆铜枝，矗立于苍茫。只有乳白的籽实，密密匝匝如一幅水墨画，像夏夜热闹的星河……

记得我老家的竹园旁，曾有一棵乌桕树，傍着一棵雀梅照水而立。记忆里它长得很慢，永远只高过人头，似乎在等我一起长高似的。我对它的记忆，不是秋天斑斓的色彩，那也许是小孩子不感兴趣的。而是在寒流涌动雪天，看饥饿的白头翁、麻雀们，在枝头啄食乌桕籽充饥。但等我能够欣赏乌桕树美丽的秋叶时，那棵乌桕树连同雀梅早已被砍去。那多半是隔壁搬来的人家，在宅基地划分归属时有分歧，而遭殃的却是乌桕树。我不知道那棵乌桕树就该这么高，还是它根本没成年。

如今，当行进在这条通往杭州湾的乌桕大道上，我时常会忆起老家的那棵乌桕树。想起已经作古的爷爷奶奶。如果他们健在，一定在深秋里顶着雪白的头发，站在村口瞩望我回家。

乌桕大道铺满了秋色和阳光，是一条流经秋天通往冬天的路。它不仅承载着记忆，更闪耀着理性的光芒。你若有空，可以来感受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