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除死刑的游行
很多中国人也许不知道，或者不再记得2009年在美国和德国之间的一场外交危机。
那一年，5名911事件的策划者和共谋将在纽约被审判，奥巴马宣称，如果罪名成立，他们将被判处死刑。因为其中一名嫌犯曾在德国汉堡与两名911劫机者居住，美国要求德国提供部分证据。但坚定反对死刑的德国一贯拒绝为他国死刑判决提供方便，哪怕是911这样死伤惨重的大案，哪怕是强大的友邦美国。
德国司法部长萨宾娜·劳伊特豪瑟-施纳伦博格
一番台上台下的商讨之后，新上任的司法部长萨宾娜·劳伊特豪瑟-施纳伦博格决定：提供证据，但要求美国保证德国所提供的证据不会被用于死刑判决的依据，她还表示要与外交部一起送出代表团监督美国履行诺言。这番回复让美国政府和大众有多么恼火，可想而知，如果不是该嫌犯后来被判无期徒刑，一场争执还不知如何收场。
跟美国之间的不愉快还没有结束，2011年，德国经济部长罗斯勒又拒绝了美国商务部长骆家辉的请求，拒不允许注射死刑所需药物成分对美出口。美国急缺这些法定药物执行死刑（法律就是法律，给死刑犯随便来颗子弹和更换药物显然行不通），因为它们多仰仗进口。
德国经济部长罗斯勒
甚至有原先的印度供货商也停止了对美出口，因为“（这些药）主要被用于注射死刑并且被滥用”。更火上浇油的是，一些州等待执行的死刑犯们还提起法律诉讼，质疑印度供货商的药物质量，让死刑执行不得不一再被推后。
这样较真的故事，可能会让许多中国人迷惑。但德国与死刑的较量，其实在4个世纪前就已开始。中世纪的死刑残忍、公开，被认为能够惩罚人的灵魂。到17世纪初，受到启蒙运动影响的刑法理论家，开始质疑死刑的理性和惩戒价值，主张代之以改过迁善和监禁。随科学发展出现的世俗化和理性主义，重塑了对身体和灵魂的理解，而让人们把注意力放到对此世生命价值的关注。
更重要的是，启蒙时期还让人们开始了解精神疾病的存在，以及对面包价格和犯罪率之间的关系（雨果《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偷面包被判处5年徒刑，是启蒙时代之前的常见判决），这些都让人们意识到犯罪并非自由道德选择的结果。一些开明的欧洲国家元首，包括18世纪后半叶哈布斯堡王朝的约瑟夫二世在内，甚至废除了死刑。
1794年普鲁士的普通法法典，被史学家视为“启蒙思想在刑法中的总结”。这部法典废除了身体刑罚，并减少了死刑的适用范围。公开处决死刑犯的传统也终止了。在19世纪40年代，在资产阶级当中有了激烈的废死之争论。虽然1851年普鲁士刑法法典这样的新法典依旧没有废除死刑，这些争论却的确带来了司法界更多对谨慎和公正的考虑，并出现了更多将死刑转为无期徒刑的案例。
财产犯罪——只要不涉及杀人，就不再被判死刑。到19世纪中，处决索性停止了。在1868年到1878年的普鲁士，没有出现一场处决。
但是启蒙者没能继续爬上理想的阶梯，德国废除死刑的斗争从1978年开始了大转折：强人俾斯麦重兴了普鲁士的死刑传统，处死了一位密谋行刺德皇的水管工。死刑是信仰“铁与血”的俾斯麦统一和振兴德国的雄心必不可少的工具，当然还伴随其他严刑重典。因为他的对手、左派的社会民主党也支持废死，俾斯麦把支持死刑与反对社会民主党联系起来，获得恐惧左派的民众支持。
废死成了自由主义和左派的标杆，而支持死刑则成了支持主权、权威、反对自由主义信条（如宽容、参与和个人自由等）的象征。废留死刑之争由此偏离了刑法伦理讨论，沦为了各政治派别之争。
此后的魏玛共和国继续了这场争论，主张废除死刑自由派做出妥协，没能坚持在宪法中废除死刑。很快，纳粹的第三帝国就把死刑的用途“自由地”扩展了。
事实上，俾斯麦的胜利不仅标志了自由主义的失败，也恰好与一种新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崛起同步。启蒙和遮蔽启蒙的努力总是先后并行，虽然世俗化-理性化让人们放弃了以死刑惩罚灵魂的念头，19世纪90年代，优生学和犯罪遗传论的理论又给支持死刑赋予了世俗化-理性化的新缘由。
必须坚决地淘汰劣等人种这样的理念，最终被纳粹发挥到极致，燃起了“科学的”犹太人焚尸炉中的熊熊烈焰，也带来了第三帝国自身的毁灭。
1949年，处于英美法占领之下的西德废除了死刑。如果说我们能从西德废除死刑的过程中学到什么，那一定不是“历史必然性”之类的诗意叙述。德国人对二战罪行的普遍和自发反省还要推迟到60年代末，许多今日人道主义的信条还没来得及普及。事实上，当时德国国内有77%的民众依然支持死刑。剑桥历史教授理查德·埃文斯Richard Evans在德国死刑史《仪式与惩罚》里细致描写了当时国内各政治力量的较量和考量。
起初是一位名叫Hans-Christoph Seebohm的极右翼政客在议会中提出了废除死刑的主张，为了拯救那些还没被处死的纳粹战犯。这个提议让有支持废除死刑传统的左翼社会民主党（如今他们的老对手俾斯麦和希特勒都已死去）得到了等待已久的支持。而对曾亲纳粹的基督教民主联盟而言，这也是个好提议。于是，1949年德国基本法的102条出台了。
埃文斯写道：“如果仅仅是为了讨论普通谋杀案，那（废除死刑）的投票是永远不会被通过的”……所以毫不奇怪，在整个50和60年代都出现了恢复死刑的努力，但法律已经成型，这些努力没有成功。一个初衷不甚纯洁的提议，却造就了一条善法。到1987年，日渐式微的东德社会主义民主共和国也废除了死刑。
很少有一部法律的制定，会是民意百分之百的反应。更多情况下，它是国内政治和各种理念博弈的结果。如果参与博弈的社会精英能够让社会就此达成基本共识和和解，它就会逐渐形成习惯、被广泛接受和秉持。如今，阴影重重的40年代已经远去，德国也彻底洗涤了纳粹的影响，成了英国历史学家Timothy Garton Ash所描述的“平庸的善”之国：文明、自由、繁荣、守法、温和而谨慎。
绿色为废除死刑的国家，红色为仍然执行死刑的国家。
全球已有97个国家完全废止了死刑，从落后的海地、吉尔吉斯斯坦到发达的欧盟国家。但对那些无法与自身形成和解的国家而言，这个简单的目标仍然遥不可及。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