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封面)
(94版《三国演义》插曲,唱邹氏,也歌典韦。唱乱世众生苦,抒的是身似浮萍的无奈,以及功业难竟的怅恨,大合本作之基调。)
(徐兴业,图来自百度百科)
历史小说似乎一直是个颇有些尴尬的门类,盖因这类作品,总免不得要受历史的束缚,历史已有既成事实在,创作的空间天然受到挤压,仿佛历史小说的写作,莫不过是将史家记述拿来作通俗演绎,因此也常遭人看轻。若是过度拘于史实,则容易陷入事件的堆砌,叙事上有凝滞单薄的隐忧,若是抛开历史任意虚构,又有造谣生非,误人子弟之嫌。哪怕是作为长篇历史的开宗之作,《三国演义》亦曾遭谢肇淛的批驳,言其“俚而无味”,并与《残唐记》、《宣和遗事》等作相提并论,也是说此类书“事太实则近腐”,最大的价值不过是“可以悦里巷小儿”罢了。不过谢肇淛毕竟是明人,封建士人对小说这一体裁本身就存有偏见。其实换一个角度想,历史小说天生所受的桎梏,正可见佳作得之不易。近年来做的好的,有刘斯奋的《白门柳》,熊召政的《张居正》等,算来也是屈指可数。要在史实与虚构间达至平衡,兼顾历史性与文学性,除要将大量事件了然于胸,更须能抽象出时代的本质风貌来,仅此一关,便能刷下无数学浅才薄之辈。历史小说的阅读体验,与史书相去亦远,历来史官著史,能得史迁笔法者寥寥无几,即便是首推并重的前四史,《三国志》若无裴注的助益,读来也是平淡寡味。记史要在记实,难免牺牲大量的细节,这与历史小说所营造出的临场感是不能比的,历史小说以史为基,又更能寄付作者的理想志趣,它的价值,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的。
而在虚构情节方面,《金瓯缺》的处理可谓佼佼,这与徐兴业广博的学识和深厚的文学功底是分不开的。描绘两宋之际的历史图卷,囊括宋、辽、金三家政事,事件繁乱交织,矛盾错综复杂,更兼其上至帝王将相,下及平民百姓,无所不包,不同身份的人物,都需要精准的把握,创作难度可想而知。《东周列国志》的成就远不及《三国演义》,除了作者本身水平差异的原因,春秋战国群雄纷争,难寻主轴,加之材料稀缺,也是不应忽视的。《金瓯缺》在描绘这段历史时,选择以青年将领马扩的个人际遇为线索,串联起宋廷内部及三家之间的明争暗斗,世事变迁。马扩本人更是倾注了徐兴业的爱国主义情怀,这个事实上在史书中着墨不多的人物,却在徐氏的笔下,屡屡走在历史的转折口上。虽说其行止事迹,十分中倒有七分为虚,但却不给人以违和错乱之感,其能、其识、其胆、其情,颇具时人之风,反倒是显得愈发鲜活起来,是一个典型的传统爱国者形象。在真实的历史中,马扩并未直接参与伐辽战争,但这些虚构的事迹,却建立在深厚的文化基础上,如单骑赴死一节,写得荡气回肠,虽非真而似真,纵无实也近实。在马扩、刘锜这样的人物身上,集中体现了徐兴业对于“历史的真实”的绝佳把握。这与大部分历史再创作中的胡编乱造之举是有根本的不同的。媚俗之作自不待言,某些创作者志大才疏,给历史人物作所谓“人性化解读”,却只是无端颠倒黑白,又或者借历史框架兜售私货,以一己之心度古人之意,平白拉低了先贤的格调,其心更为可诛。譬如《康熙王朝》中,编剧朱苏进写康熙巡视长城一节,对长城上歌功颂德的诗作均不以为意,独对张廷玉“万里长城万里空,百世英雄百世梦”一句大为赏识,更规定大清永不筑长城。这句诗当是朱某人自己所诌无误,且不论这一句所谓的诗,词句、意思皆是下品,如何出自张廷玉之手,要之张廷玉以汉臣之身,历康雍乾三朝而不倒,其城府韬晦,可想而知,又怎么有这般偏激出格之举?大概只是朱某人欲借张之口,发表他那点自以为是的高见。相形之下,佳作庸品,由是而判!
在立意上,《金瓯缺》写的是经典的报国话题,这与作者的个人遭际是分不开的。难能可贵的是,徐兴业的文字,没有沦为宣传化的口号。在重大事件,如伐辽战争的描绘中,徐老时常在小说中以讲述者之姿兴发议论,但把握地从容有度。而写宋代社会风貌,写宋人在歌舞升平的假象下沉沦,全然不觉山雨欲来,大厦将倾,又无半句指点批评的话,却还是字字惊心。想来小说文笔尽管生动昂扬,但作者原无煽动之意,更深者,是要让读者在以史为鉴的反思中,能有具体的所得。读这样的作品,心内如何不警醒,胸中怎会无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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