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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隆福寺早市的最后一个清晨
        早晨六点一睁眼,我一分钟也不敢耽搁就起了床。这一天是6月12日,是我妈和好几位老邻居嘴里念叨过几十遍的黑色日子。就在这一天,隆福寺早市将永久闭市。

        自打我家2001年从西城搬到美术馆后街,隆福寺早市就一直在那里,我们见证了它的不断壮大,而后自发地扩张。我家的吃喝基本都来自那里,我妈退休后,厨艺精进,今天做烤鸭,明天烧猪蹄,不时卤上一锅嫩笋干、香菇、豆腐干,种种原料,全在早市采买。她有一句口头语:“咱们早市是宝地啊。”

        一个多月前,我妈去买菜却空着手回来,一进家就嚷嚷隆福寺早市关闭整顿了。她在楼下遇见同样无功而返的邻居,两人对望好一顿愁,深感生活无以为继。转过天来,早市再次营业,一整条街的规模一夜之间缩减了一半,大队安 保人员进驻。自此我妈买菜时总是心慌,也不大挑了,买完赶紧回家。

        附近的老爷子老太太都是这样的心态,隆福寺早市成了大家最揪心的热门话题。早市发展至今,影响早已不限于附近的社区,“十里八乡”坐好多站车也要来赶场的大有人在。我早上上班,看见半车的爷爷奶奶在隆福寺下车,像旋风一样卷进隆福寺的巷子里去。

        消息传来,6月12日隆福寺早市永久闭市。我妈情绪低落,我也觉得很难相信。虽然这些年我去逛早市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受它的福泽却很大。在我的意识里,唯有去早市买菜,才是正经买菜,去超市或者小菜店儿,最多算是凑合。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每到一个新地方,心里最大的事就是找到早市,找到早市,生活就有了着落。

        近几年,隆福寺街持续改造。我旧日生活的许多地标都被抹去了踪迹。但早市还一直存在,虽说早市会取消的传言从不间断。它太生机勃勃,似乎除了越来越壮大之外,不会再有改变。

        以往每次去早市,拐到哇哈哈大酒店门前(现在已经变成人民出版社的地界),就听见滚烫开水一般沸腾的人声。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总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畏畏缩缩贴在我妈身后,只看见牛奶摊子照常买卖,提着菜的人出出进进,泰然自若,一堆老太围在路口捞起各色布头挑挑拣拣。我们在凝固的人群里左闪右避地走,慢慢探身进入惊天动地的声音之中,那声音却一下就分解了,变成许多卖力的吆喝声,以及细碎的询价声。原来什么也没有发生。

        人们却都很着急的样子,推推搡搡,刮刮碰碰,谁也不耐烦让谁。每个摊子前都向糊窗纸那样糊满了人,一双双手往蔬菜水果里抓,唯恐晚了就买不到了似的。不知谁家的小狗在脚底下滴溜溜乱转,我心里也急,生出抢到什么算什么的危机感。

        我就看那些摊子,真是常看常新。绿生生的叶子菜松松爽爽地堆在案板上,水淋淋向我们招呼:“买我。”瓜菜长得肥而敦实,周周正正,蘑菇白白嫩嫩,一副不可触碰的娇态,它们也都招呼:“买我。”苹果红得透亮,芒果的糖分正缓慢地渗进四面八方的空气,桃子裹着全身白绒绒的细毛,它们也都在招呼:“买我。”白条鸡白生生地横在摊头,猪肉红彤彤地横在案板上,一叠青虾滑腻腻堆在盘子里,它们也都在招呼:“买我。”此时我眼也直了,四下扫视,觉得什么都该买。我妈问我要不要吃这个,我连忙点头。那个呢?我连忙点头。一会儿我妈就发现不对劲儿,因为我样样都要买。她就烦烦地轰我往回走,我心里揣着深切遗憾,视线继续在各个摊子上飘来飘去。

        其实去早市的最大乐趣,就是能看到意想不到的东西。早市里有些摊子是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的“黑摊”,占了街道的一小段。摊子有大有小,大多是填补正规摊贩的空子,卖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要么就是便宜,便宜得让人不买就走不动路。时间一长,有些摊子也成了常摊,有自己的回头客。卖金鱼的,针头线脑,服装鞋袜,各式各样小吃,蟑螂药蚂蚁药,甚至旧货,什么都有点儿。这是我每次早市之行最期待的部分,总觉得能在这乱糟糟的东西里面发现点儿不同寻常的宝贝。最后难免一昏头买了什么,回家便扔进抽屉里完事。

        据我妈形容,近几年早市自发扩张的趋势就像一只张开的手掌,每一根指头都绵延不绝地前伸展:北边穿过小街,发展成一个小型旧货市场,甚至还有出售大家具的;南边一直顶到街尽头,全卖的是花花绿绿的便宜衣服。原本发起早市的街道办意欲管控也力不从心,想不到竟演化到要闭市的结局。

        在隆福寺早市生命里的最后一个清晨,我再次跟着我妈来到这里。自打我结婚,大概有两年没逛过早市了。大老远,形形色色的人们就像被磁力往这里拉:走路的,推车的、牵狗的、坐轮椅的,火上泼油一样的热闹。要不是随处可见的安 保和工商管理人员,真没法相信这是属于早市的最后一个清晨。

        进入隆福寺街,耳朵一下就被声音填满,大概是街口的店铺也要跟着一块儿拆除吧,大多也挂出了清仓甩货的牌子。很多老太在这里就已经放慢脚步,挑拣着,把花衣服里里外外翻了又翻。眼前和耳朵里都是小贩们“别错过最后机会”的劝诱,人们纷纷掏钱,也当真把这看作最后的机会。

        从狭窄的小街走入广场,地方开阔了,人更多。据说前些天市场一直在用大喇叭循环播放闭市通知,这一天却一遍也没播,反而让人意识到大局已定。此刻还生机勃勃的市场将会在一个多小时后“死去”。

        来见证早市生命最后一程的人们,都想最大限度利用这最后的时间。像春节赶庙会一般,我无法靠近任何摊子,被人流推着,脚不着地地往里面走。特意带来的相机无法取景,更没有一处立锥之地可以让我清清静静地对一对焦。有不少买菜人都和我有着相同的情怀,被人流推得踉跄,还不忘举起手机俯拍。还有不少一看就是摄影师或者抢新闻的记者,带着“长枪短炮”,立于人潮之外某些险峻的突起物上,俯瞰着黑压压的人潮,记录着这个不大不小的新闻事件。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新闻事件都可以成为历史,也不是所有将要逝去的生活方式都会自然而然地转变成文化遗产。这个时代消费着当下,但并不产出历史。遗忘来的太迅急,以至于一切本来抵御遗忘的工作都成了遗忘的催化剂。身处逐渐退潮的早市的生命中心,我想这一切最多只能成为每个个体的私人历史,就在人们试图记录它的时刻,遗忘已经开始转动齿轮。

        我当时这么想着,徒增伤感,也没什么意思。早市并没有因为即将终结而被染上任何忧伤色彩,小贩们也在尽力让它发挥效用——他们懂得如何让“最后”这两个字产生最大的效益——有人喊着“大甩卖”,但事后据新闻披露,大甩卖比昨天每斤还贵了一块钱;有人喊着“以后再也吃不着我家菜了,快买!”;有人喊着:“今天过了就只能去超市买贵的了,不要错失最后的机会!”;有人则忙不地发给每人一张名片,“我家还在这儿做生意,就是盘店了,以后来这个地址。”还有菜市场“红人”自己就是活招牌,站在新租的店面巷子口,不少顾客主动过去认门。

        总而言之,没有人能停留在当下这个时刻,人们选择把时间的车轮向前推进,将离愁别绪抛在脑后。连市场本身也是这样:在很多地方,宣传墙已经树立起来,上面是未来的隆福寺商区规划图和“隆福寺地区升级改造”的宣传标语。我愈发觉得,今天已经成为过去,我所熟悉的某种生活方式也随之成为过去。就在此时此地,我和在场的每个人目睹的是一种城市新生态的肇始,在这种新生态里,一切都将变得更好、更有序、更高档、更符合这座城市应该具有的气质。

        只是,我看着小贩们站在与未来衔接的规划图前,挥舞双臂,叫卖着,心里不由地想,等这一切都建设好了,他们都到哪儿去了?这美好的前景,与他们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我所熟知的生活,和他们,似乎都属于已经翻过去的那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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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里的隆福寺早市最后一个清晨

不到七点,隆福寺早市已经水泄不通,所有人的眼里都只有新鲜上市的蔬果。


人们像糊窗纸那样糊在菜摊前面,一点儿能让后来者趁虚而入的缝隙都没有。


早市可能是世界上达成交易最快的地方,在我按下快门的一刹那,有好几笔买卖已经成交。


虽然这是属于隆福寺早市的最后一个小时,但你细细感受,就会觉得此刻和过去的每一天都没有真正的区别。




隆福寺早市特色之一:在人群脚下仓仓惶惶的宠物狗。


一对菜贩夫妇,他们都穿着“隆福寺早市”马甲,再过一小时,它们就会成为文物。


在写着“全面推进隆福寺商圈升级”的宣窗墙前,一位菜贩高高举起大葱叫卖。


这位菜贩的眼前后背后,俨然两个时空。


在这位菜贩身后的宣传墙上,新的隆福寺商区已经揭开面纱。


这些熟悉的画面,今后或许只能留存于照片之中。






在公平秤上称量的老夫妇,他们可能是这座公平秤接待的最后客人。


“不干啦 全部清仓 撤摊”


立在隆福寺早市旁边的闭市公告。此时早市的命运已成定局,公告的使命已经完成。


买完菜的人们纷纷往外走,我抓拍到了这位老爷子。这样的图景,在我看来是最典型的北京市井生活缩影。不过,我想它也即将成为属于过去的模糊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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