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先公先王到纣王的历史，盘庚为何迁都？纣王真是暴君？商代政体是君、臣、士民共治天下的混合政体，纣王的失败与其强化王权，疏远旧臣豪族很有关系。
主持人介绍
李竞恒，复旦大学历史系博士，师从著名历史地理学专家周振鹤先生，现任教于四川师范大学巴蜀文化研究中心，著有《干戈之影：商代的战争观念、武装者与武器装备研究》、《论语新劄：自由孔学的历史世界》、《早期中国的龙凤文化》等书，在《读书》、《原道》、《文史知识》等刊物上发表文章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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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大家晚上好，今晚我们继续先秦史，接着上次讲商周撕逼。上次说到，商朝这边忙着对付东方的叛乱，不能两线作战，所以急切地和周人搞好关系，搞了联姻。从甲骨卜辞来看，东面闹事的大爷们主要是“人方”（董作宾的读法），李学勤读作“夷方”，我认同李学勤的读法，东面这帮闹事的大爷就是东夷、淮夷。在武丁时代偏早的“师宾间类”卜辞中，就有“征夷”、“夷方不出”的记载，看来东面这群大爷闹事是有光荣传统的，有时吓得商朝向神占卜询问这帮大爷会不会出来闹事？在祖庚、祖甲以后的卜辞中，夷方大爷消停了好几代，可能是被商朝痛揍了，满地找牙，老实了。
但到了商朝最后两个王帝乙、帝辛时代，不知怎么回事，甲骨卜辞中关于PK夷方的内容突然多起来，目前看到的至少有四十一条相关的记载，比以前加起来的都多，这种喷井式的大闹事，一方面或许是长期被商朝压住，憋久了来个小宇宙大爆发，另一方面也是有机可乘，就是说武乙、文丁以来商朝一直PK西面崛起的周家公司，无暇东顾，于是这帮大爷就冒出来了，继承了一百多年前闹事的光荣传统。
帝乙和周人联姻，稳定了西部防线，抽过手对付东面的夷方，《甲骨文合集》第36482、36484片等一系列卜辞记载帝乙十年九月甲午（也有学者说这是他儿子帝辛的征夷方卜辞），这哥们儿率领一个叫攸侯喜的大土围子老爷从都城出发，手牵手欢欢喜喜去虐夷方，一路经过了攸侯喜的地盘，还有杞国，在现在河南东部的杞县（就是夏朝的领地，夏这个土围子虽然从武林盟主位子上退下来，但夏—杞这个门派还是在自己山头愉快地玩耍），来到淮河下游一带PK夷方，到第二年五月才欢欢喜喜把家回。
我们知道，梁启超同志很早就指出了，先秦的战争规模很小，时间也短，比如牧野大战，甲子日当天就结束。《左传》里面听起来气壮山河的城濮之战、泓之战、邲之战、鄢陵之战、鞌之战之类其实都是在一天之内就结束战斗，规模并不大，像城濮之战阵亡的士兵遗骨后来也是被发现过的，河南濮阳西水坡发现的东周时代排葬坑，是一场战争之后收葬的死亡士兵墓地。东西共四排，南北共八排，每个排坑多为十八具士兵遗骨，也就才死了二百多人。《公羊传·宣公十二年》记载楚国攻打郑国，围攻了三个月零十七天，损失军队也不过是“诸大夫死者数人，斯役扈养死者数百人”，西周金文里面一个贵族一场战斗干掉几十名戎狄，也会被写在铭文里面当作大胜书写的。所以梁启超说，当时战争更接近宗族械斗，这不是没道理的。
在那样一个宗族械斗水平的时代，一天之内完成一场大战，而帝乙同志却不怕艰苦地坚持和夷方PK，打了大半年的仗，这种深入虎穴，长期作战的玩法表明夷方大爷闹事确实太凶，再不铁拳打击，怕是商朝东方的基地就危险了，《甲骨文合集》37852就记载“夷方伐东或（国）”，就是去商朝在山东一带的地盘上闹事，还把商王的土围子封臣“东侯”给干掉了。一些卜辞向神询问，夷方是否会“大出”，就是像一窝马蜂一样大规模出动，到处蜇人惹事，确实是麻烦不断，充满了警惕的心理。你商王既然是武林盟主，是提供安保服务的大公司，根据封建习惯法你就必须保护大家，现在跟你混的土围子老爷“东侯”都Game over了，你是必须铁拳出手的。所以卜辞记载是商王率领“多侯”这样一大群土围子老爷去报仇，一定要干死夷方，有点类似英格兰国王率领一帮伯爵去和法国人PK。
从卜辞材料来看，商王率领一群伯爵领主们围攻夷方，最后应该是取得了胜利，《甲骨文合集》第36492片记载这帮报复者抓住了夷方的首领，并且“焚”，可能是将这位闹事的大爷处以火刑了，商朝算是尽到了安保公司的义务。倒霉的是夷方头头，所以说不作就不会死，夷方大爷自己作大死，求仁得仁。当然，商王也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到了纣王帝辛的时候，也在忙着作大死，但这个大死的作法和我们一般印象里面还不一样。
我们的印象中，纣王的形象基本是《封神榜》里面那个酒池肉林加狐狸精迷惑的SB形象，但早在春秋时期，伟大的儒商子贡就知道，“纣之不善, 不如是之甚也”——就是说纣王大哥也没传说中那么变态，酒池肉林刨孕妇虿盆炮烙什么的，所谓“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就是说这厮干了破事，所以死后天下所有的破事都会栽到他头上，成为了马桶的功能。
实际上，纣王酒池肉林的玩法，本来就和商朝的宗教礼仪有关系，比如喝酒，其实是商朝祭祀和宗教的必需品，商朝土围子老爷的礼器中很大一部分是酒器，宴饮是交通祖先、融洽封建君臣关系的纽带，是商朝习惯法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祭祀和宴饮活动中，作为死者的祖先与作为生者的子孙们其乐也融融，这个属于柏克所说“生者与死者的共同体”，宴饮就是这个功能。肉林是什么呢，这玩意儿在甲骨文里面叫“奏”，其实就是把大块的肉挂在树上祭神，也是维护“生者与死者的共同体”这一目的。再比如说纣王“唯妇言是听”，但正如我们前面说的，商周时代的王后、女伯爵们也是充分参与治理的，周人的三母、王后们也是参政的，纣王重视这些女伯爵们的意见，这个本身没什么问题，也是后人附会出来的罪状。
南开的朱彦民教授说，纣王的暴政是因为铅中毒，因为米帝弗利尔美术馆曾经对几十件商代青铜酒器做过化验，平均铅含量达到百分之七点二，合金的铅易溶解于酒，达到百分之七，并经常饮用就会慢性铅中毒，产生妄想和狂躁，纣王暴政是因为血铅浓度导致的。这个说法太看重物质，历史哪有这么简单的，历代商王都用这类青铜酒器喝酒，怎么不见其他先王狂躁妄想，天天使暴？难道一个延绵几百年不堕的王朝是由一群血铅浓度超标的酒疯子创造的？对吧，这种解释颇不靠谱。
我的理解是，纣王作死的真正原因是破坏了古老的习惯法游戏规则，重用内廷小臣，排斥世卿重臣和土围子老爷们，总之他在智力和体力上比较出色，这种人尤其容易自我感觉良好，加上频繁的战争，他就要揽权，要尽可能地乾纲独断，打破了《尚书·洪范》中所描述那种国王、贵族、庶民共治天下的混合政体传统。
《史记》说纣王“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聪明口才好，见闻广博，身体雄伟，能徒手打猛兽，知识强大到能够堵住进谏者的嘴，口才好到足以文过饰非，简直是文武全才。一般来说，这种雄才大略的帝王都是爱折腾的，不折腾不足以显示自己牛逼精彩的一生。但也是这类人，最喜欢破坏规矩，好不容易多年养成的传统、习惯、制度，都是被这些人拿来践踏的。比如在英格兰，以习惯法为基础演化而来的普通法，经过几百年的积淀，已经形成规矩，只能由精通传统和判例的法官来决断，但国王詹姆斯一世自诩才智聪慧，具有强大理性，因此提出要亲自来审案子，此说遭到了柯克大法官的严词拒绝，没能破坏掉传统，但詹姆斯一世自诩有聪明理性，就想违规，这种冲动和纣王是一路的。
反之，历史上能够养成善治的君主，往往显得有些平庸憨厚，因为君主的美德不是去折腾，用个体的雄才大略去破坏多年养成的制度与习惯。宋仁宗为什么是千古仁君？他老可并不雄才大略，只是垂拱而治，沉默寡言，做好一个道德表率，还有明孝宗，也是这一类君主，勤于演习各种礼仪，但他们都被尊为优秀的君主。孔子有个说法叫“无为而治者，其舜也欤，端己以正南面而已矣”，就是说大舜伟大，因为他无为，只是恭敬地作为天下道德的表率，南面而坐，这就是好天子。为啥呢？大舜的治理，其实是让土围子老爷们都充分参与治理，比如夏部族的君长禹负责治水，皋陶部族的君长则充当习惯法打官司的仲裁者，商族的君长契则主要关心各部族的农业，诸如此类。君权当然要行使，但却是在习惯法的框架内运作，不是那种破坏祖宗之法来展现自己聪明才智的玩法。
不幸的是，纣王帝辛就是这样一位文武全才，而且充满了对祖宗之法破坏的欲望，最终玩起了作大死的千古伟业。《尚书·微子》记载说纣王“咈其耇长旧有位人”，“旧有位人”就是商朝的一些古老的世家土围子，这些豪族领主是组成商朝混合政体中贵族制衡君权的关键部分，“耇长”就是年长的元老重臣，纣王专门针对这些制衡君权的领主老爷们作对，折腾的目的就是扩大君权。
在三代的传统中，君主一定要与世卿重臣、冢宰这些“超级相权”一起好好配合，才是祖宗之法。《左传》里面有个说法叫“先君有冢卿以为师保”，但如果新君“舍大臣而与小臣谋”就是大罪。就是说新君主为了强化君权，就专门绕开那些执掌政权的土围子老爷们，专门找一堆太监啊、混混啊、外戚啊、没根没底的穷文人啊，反正就是这么一群小臣，形成新的政权班子，也就是后人常说的以内廷架空外朝。这些人没根没底，只能唯君主的马首是瞻，不可能像那些有独立封地、武力的土围子贵族老爷们那样，在君主面前说话有一股天生的硬气。所以君主要无法无天，当然喜欢用这些没根没底的小臣。
《诗经·荡》这首诗也提到了“殷不用旧”，纣王不用传统的土围子老爷们，专门重用一些没根没底的小臣。这些小臣是些什么人呢？《左传》里面提到说纣王喜欢用“四方逋逃”，就是些游离于共同体之外，没根没底的聪明人，其中不少可能还是犯罪分子，这些游离于共同体之外的聪明人，其实一般是没有固定价值观的，为了利益可以践踏一切习惯和传统，破坏古老的商朝宪法，也是没有什么心理障碍的，正好和纣王喝一壶。
而且这些小臣的趣味和素质应该是比较低的，新发现的一件纣王时代的牛距骨，上面记录了这是纣王赐给一位“小臣”的玩具。玩牛距骨，这种游戏在古代比较流行，也可以拿来赌博，类似现代的抓筛子赌钱。铭文说，这是纣王把自己的赌具赐给了身边的小臣，这位小臣想必也是陪伴纣王身边的赌友，感激万分，在这件赌具上面刻了铭文，字还用绿松石镶嵌，估计要当传家宝。以前土围子老爷执政的时代，王赏赐给青铜礼器或土地、财产才值得作铭文纪念，但在屌丝小臣时代，赏你一个赌具筛子，都会摇尾乞怜，视作无上光荣，纣王应该过得是比较爽的。
纣王这种玩法，最后当然是导致殷人共同体的离心离德，土围子老爷们不再愿意为商朝效命，你丫能干，你丫有一群赌友，你丫自己玩吧，爷爷我不和你玩了。孔子就提到过微子去之，率领其土围子成员出走，不和你玩了。《周本纪》也提到殷人的太师、少师抱着乐器去投奔周朝。乐器这玩意儿在现代属于娱乐范畴，但在当时属于宗庙礼乐的核心礼器，拥有这些东西就意味着政治合法性，当时掌管音乐的乐师地位也是很高的。这些掌管合法性礼乐的高级贵族投奔周，也显示出纣王治理的合法性在不断崩塌。一件西周青铜器《史墙盘》记载说，微子土围子的史官家族投奔了周人，周王将这位族长安排在岐周，并赐予了土地，这个商朝来的史官家族就一直在宗周地区繁衍生息。
再比如2015年在周原遗址发现的一个十一号墓，铜器铭文说墓主叫“昔鸡”，来自商朝的“举”族。这个墓虽然在周朝的核心区域，但文化风格却是浓厚的商文化。而且，在周人的宗庙礼仪建筑旁边，还有一个摆放了石头基址的庭院，这个就是商族信仰的社，叫做亳社，也就是祭祀土地的神庙。在周人核心区域的商人家族，却保持着商人的礼仪和宗教设施，说明这些商朝来的土围子仍然按照自己本族的习惯法进行自治。这和我们后来熟悉的东西不一样，好像周人是征服者，商人各族是被征服者，你臣服我，就要按照我征服者的玩法来，比如“留头不留发”什么的。但在三代，没有这回事，你的共同体仍然是自治的，按照自己的习惯法进行治理。你和天下盟主之间是合作关系，不是主奴关系。后来商朝从盟主位置上退下来了，西周建立，周王对商人的君主（宋公）还是行宾主之礼，而非君臣之礼。
这些迹象都看得出来，不少商朝土围子的头头或者族长老爷们对纣王失望，干脆投奔了周王——你岳不群这种水平还想当武林盟主？做梦吧，爷爷我投奔令狐冲少侠去了。周王善待这些人，势力越来越大，更多的土围子诸侯们倒向周这边，后来是三分天下有其二了。
纣王这种为强化君权，破坏祖宗之法的作死行为，周人后来是高度引以为戒的。《尚书·召诰》里面，召公强调“今冲子嗣,则无遗寿耇,曰其稽我古人之德”，就是说年轻的周王继位，一定不要远离那些世卿老臣、土围子头头元老们，这是自古以来延续的宝贵传统。《康诰》里面周公也强调，要学习商朝的“先哲王”，“丕远惟商耇成人”，就是要多学商朝那些尊重古老习惯法的先王，而不是学聪明作大死的纣王。此外，还要多向商朝那些懂得古老故训、判例的土围子老爷们咨询。周初最重要的两个政治家周公、召公都拿纣王这种作大死行为当作反面教材，强调周人要汲取历史教训，不要玩“奋其私智而不师古”的作死行为，可见给周人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所以说，学习历史的好处，就是不断汲取各种聪明人作大死的教训。刚毅木讷，笨一点，遵循古老的习惯和经验才是最安全靠谱的，能作大死的一般属于聪明人士。但人算不如天算，最后死得莫名其妙。借用哈耶克的话说，这就叫“致命的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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