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1901年的达里尼。
大连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与外地友人交流，最怕这一句客套之问，大都敷衍了事：新城市，无历史，沿海，移民型，榴莲型方言——听着难听，说着过瘾。
直到某一次，被一位白羊男不停追问。思前想后，打了这么一个比方：很多画家在一张白纸上共绘一画，一人画完，下一位接续。最终，这幅画承载了每一位画家的想法、笔触，却又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人，杂糅混搭，并因此独一无二。
如果城市拥有命运，那大连的命运也许就是如此：历史，从没有恩赐它足够长的时间，安分出一份单纯统一的自我。
双拼
图：东如蛛网，西如棋盘的大连。
从这张图片开始说起。
你找不到另一座城市有着与大连类似的规划。国外城市自不可比，看看国内的兄弟：上海、天津，列强割据，衔接紊乱；长春，长期日控，规划统一；哈尔滨、青岛，虽先后为饿日、德日占领，但日踞时期并未更改前期规划，城市建设一以贯之。
唯独大连，自诞生之初，便形成了独一无二的双拼特色：东部，依照俄国规划建成，以广场、辐射型街区串联；西部，日踞时期设计，典型的棋盘式结构，纵横垂直、四四方方。
两代异族统治者，让这座城市的创建之初，便拥有了完全不同的两种肌理特征——这，还仅仅是表面可见的城市规划而已，那些不可见的精神、性格，更是如此。
上海路
了解一座城市，就要了解这座城市的历史，最终，落到一个“人”字之上。解读建筑、逛遍老街、翻阅史志，莫不如是。
如果评选一条最能代表大连的街道，会有人选择滨海路，因为美；会有人选择高尔基路，因为林荫路，因为贯穿城市的风景线；还会有人选人民路，因其繁华，中山路，因其高大上……
鄙人的选择：上海路。达里尼时期，这里叫煤炭大街；日占时期，这里叫大山通。
图：大山通的大连株式商品交易所，它建立于1920年3月，资本金1000万日元。
这条路见证了大连的一生：俄罗人在此走过，日本人在此走过，来自天南海北的商人在这里叫卖吆喝；金融之城的第一块砖落成于此，第一位华人市长奋斗于此，红色年代的争斗战火燃烧于此；天津街繁衍于此，老字号降生于此，然后被一次城市改造打包消灭……
如今的上海路，看上去貌不惊人，两侧的老建筑所剩无几，业态平平常常，人流不多不少，风景若有若无。但这条路，注定是城市掌纹中最深的一道宿命。
大连，正是一条放大了的上海路。100年前，来到这座城市的人，各怀目的，循着自己的计划前行。这座方兴未艾的城市，承载着野心、阴谋，见证了蛮荒、杀戮，包容着梦想与狂想，无数的可能性酝酿其中。
幻想着远东不冻港的俄国人，幻想着东亚共荣圈的日本人，幻想着帝国复辟的逊帝，幻想着一统天下的国民政府——翻开大连的历史之初，无数阴霾笼罩：战争、沦陷、殖民、阴谋、叛国者、卖国贼、汉奸、间谍、伪满阴谋、侵华阴谋，还有那一串钉在历史耻辱柱之上的名字：溥仪，郑孝胥，川岛芳子，大批日本侵略者……
大风卷水，林木为摧。百岁如流，富贵冷灰。这座城市的前半个世纪，就在这种氛围中踉跄成长、蹒跚前行。
然而，恰是因着这阴霾，这座城市燃起了激情之火。野心家的乐园，狂想家的乐土，梦想家的必经之路。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大连，天生便让人充满想象。
于是，移民的数量从未停止增长。
移民
移民之于大连，是一个时不时可以感受到，却不会用太多力气去思考的事情。
比如，在咖啡店中，会听到邻座的时髦女郎操着乡音，对好友讲“早告诉过你不要找大连人”。
比如，走在街头巷尾，听到身边讲话的人方言天南海北，头脑中偶尔会闪过“大连人的浓度越来越少了”的诡异念头。
又比如，曾经我拍过一组东关街的照片，被一个热门微博转载，其中一条评论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已不是真正的东关街，人是外来人口，街上停满了车。”
歪头思忖，大连人对于城市变迁的本能排斥，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小小的宣泄了一下。
究竟有多少人是真正意义上的大连人？谁来定义“真正”，谁来定义“大连人”？
如前所述，街道，是城市的年轮、掌纹。于是，我们要去走一走。
那些街
星海一街，我与操着大连话的大婶们交流得知，破败的红砖围楼建造于1972年。不论文艺青年们对于老建筑的拆迁改造如何痛心疾首，居住于此的大婶们措辞强硬、斩钉截铁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这算什么老房子，赶紧拆我们好搬走……他们不乐意？让他们来住住试试？”
星海二街，一位老军人，用不知源于何处的方言对我说：“小伙子，别拍这些破房子了……是，是日本房，但是破烂得不像样子，也没人管。”他颤巍着举起右手，指着西方的不远处：“那里原来有一座关东军一个大官的别墅，是这一带最好的房子，让他们拆了。”
图：星海二街的老兵，祝身体健康。
东关街，城市最早的底层居住区，如今依然底层，依然破败，即使它距离城市最繁华的地段步行可至。这里的居民会对镜头隐隐戒备，但他们彼此之间交流时，笑容并未缺席。诚如前文那位网友所言，在这里几乎听不到一句大连话——除了一些午休的孩子们。
图：东关街一隅。
还有已经沦为废墟的凤鸣街、高尔基路、新华街，隐藏在人民广场隔壁的花园街，以及其他零星散落在老城区的旧式居民楼。这些零散的碎片，尚且足以拼凑出这座城市的年轮：一些社会地位相符的人，定居于某一处，一段时间之后，新来的居民便在其外围开辟出另一片居住区。城市人口不断地增加，街道与居民区便如此一片一片的蔓延开来，最终彼此接壤。
图：新华街，孩子身后的门洞中传出搓麻的声响。
所谓大连，所谓大连人
不赘述闯关东的历史，尽管那段漫长而艰苦的岁月，潦草出了大连的大纲小样，但这座城市如今的规模、如今的风格，还是与近百年的风云变幻息息相关。
从俄国人到日本人，再到苏联人，从建国后以改革开放为线划分的两段30年……几乎每一种独特而强硬的文化，都没有在这片土地上驻足太久。
然则没有特色，也是一种特色。没有独特鲜明的地域文化，反而让大连这座城市在改革开放以来的新移民潮中，展现出了足够的包容性。
因着大连的出色，才能吸引到如此众多的新大连人；因着新大连人的不断涌入，大连才能保持着活力与五光十色的独特魅力。
引用一位华尔街日报专栏作家Mina Choi（韩裔美国作家，现居上海）的话作为结束语：
“也许这是21世纪的常态，没有人固守不动，所有人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交融在一起。在一个地方的生活都是暂时的，家的概念更灵活多变。对那些确切知道家在何方的人来说，这是福气，而对那些不太清楚家在何方的人来说，你身居何处，就以何处为家吧。”
选择大连，就是大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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