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才是有意义的人生

​生活儒学 | 如何才是有意义的人生

曾昭旭

人生在世，到底所为何来？

这是只有人才会发出的疑问。有人说：还不是就生活奔忙！这话也不错，毕竟衣食无缺，不愁冻馁，是为人第一件大事。如果连活都活不下去，就什么也不用谈了。

所以管子说：“衣食足而知荣辱”。就存在而言，衣食的确具有他的优先性；而饥饿也的确无比沉重悲凉。我们只要稍一目睹索马里的难民照片，便必然会首肯此义。

不过，当人衣食既足以后，是否就会满足于他的生活呢？答案却又不然。

人是一种有无限追求欲望的存在，所以当衣食丰赡之后，若别无所求，人就会感到空虚无聊。只是人所无限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这就形式的答案来说就是“无限”的本身，或者转说为自由、完美、圆满、永恒、绝对等等。

如果人自以为触及到永恒绝对，就会感到人生有意义、有价值。因此也可以说，在衣食之上，人是还要追求意义与价值的，这正是人异于禽兽之处。所以就人之所以为人的特质而言，这一层却比衣食尤为重要。否则，徒然食息于天地之间，人反而会觉得人生是一种浪费，甚至会觉得生不如死。

所以孟子才说：“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所欲者何？不过就是人生的意义罢了！所恶者何？不过就是人生的无意义罢了！「人必要求活得有意义有价值」，我想稍一深思，也是人人都应会首肯此义的。

但现在问题是，什么事才是有意义有价值而足以让人触及永恒无限的呢？我们将说只有爱，以及直接间接与爱相关的事才是有意义有价值的。反之，一切无意义无价值乃至反价值的事也必因它直接间接有伤于爱。

当然这爱并非狭义地指男女间之爱恋，而是指人与人间一种普遍的关怀沟通，愿与之为一体的情怀。这在孔子便称为仁。仁的发用流行便称为道。孟子曾引孔子之言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但不仁之道本非正道，而只是无意义无价值的虚妄。所以正道唯一，就是由仁心善意流出来的一切人文创造。这些人文创造的成果都是有益人与人间善意的流通的，吾人可总称为礼。

所以所谓「富而好礼」,就是说当人衣食既足之后，便应该进一步体察人性的自然愿望，而去从事种种有意义的人文活动，以有益于人与人间的相亲相爱。乃因人只有在人情善意的通流中，才能超越一己的限隔，而真实体验到生命的开展与自由的缘故。

但可惜的是，人常常徒有求无限之心，却不知其道何由。结果往往是误将无限价值的追求落在有限事物的强求上，而招致必然的失望与创伤。例如名、利、权、位、知识、美貌、寿命、快感等等，就一人所能占有的量而言，都是有限的，但世人却往往贪得无厌，结果「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欲望无限膨张的结果，必然是生命的倦怠与破裂。

其实一切动物的生理需求都有一自然的节制，何以人类有此无限的索取？答案无他，只因人将他求无限求意义求价值之心，错落在不相干之处而已。于是无限的理想，变质为无穷的贪欲。「富而好礼」也沦落为「饱暖思淫欲」了。「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正邪之间，吾人能不惕然有悟么！

其次，当我们理清了真实的爱与虚妄的欲之后，也许有人会说，这爱的理想诚然是高的，但你不是说过吗?「衣食足则知荣辱」，当生存竞争如此森严的时候，还是暂时少谈什么理想吧！

「衣食足则知荣辱」原则上当然是对的，但问题在什么时候才算「衣食足」。有人月入五千元，就已经可以「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了；但也有人月入五万元还叫穷的哩！

衣食足还是不足，原来不止是生理需求的问题，还牵涉到心理饥渴的问题。当人的安全感严重不足，是会一直在生存竞争的阴影下拼命奋斗而无暇去关心他人的。在今天的大都市中，人们早已是在工作疲惫之余，只有消遣活动而无人文活动了。于是人与人的交接，也只有虚假的应酬乃至利用，而无坦诚的相感相悦可言。

其实在今天的中国，人们的所得还算低吗？却为什么仍无心去富而好礼？原因无他，只因心理的匮乏感，导致人们将「衣食足」的标准订得太高而已。吾人于此真的应该有一番深列的反省，即使我们的上一代或幼年时生活的确艰苦，我们也不要就此养成寒伧的习气，将拚命赚钱视为人生唯一的目的。

而当有一番豁达的气度，高远的心胸，在衣食有未足的时候，固然应该勤劳工作以谋生。但稍一有余，便当注目于谋生以外的文化陶养，以开发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如此才算毋添所生。否则一生都在锻炼身体而无善用此身，到头来还是不免一死，则临死时岂能无所为何来之叹！

以上所论二端，其实根源是一，即无非是将人生的重心错放在有限面而非无限面。只是前者撰以名利权位等为有价值之物而发意追求，情调上似是积极主动的；后者则感受到金钱物质的压力而不敢不多求以备患，情调上似是消极被动而已。

但二者之为虚妄则一，实则前者是一无谓之追求，后者也是一多余的恐惧。其究极都只是一场空，而无法让人产生真实之价值感的。人生正道毕竟还是在仁，在爱与关怀，在人文创造，在大同理想的实现。

今日中国，一般说来绝不可以说是穷困了，生活之优裕也许已是中国几百年来所未有。正是应该由富而好礼，然而民众未能对此人文理想有真切的认识与觉悟，这是所有负政治教化之责的人士课题所在。吾人当群策群力，以提升中国的文化层次，如此或者才无忝于为泱泱大中国之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