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曼在徐志摩遗像前的孤独
悠哉/文
亲爱的摩：
你离开我，已经29年了。整整29年了啊！记得在《哭摩》一文里，我曾这样写道：
“事到如今，我一些也不怨，怨谁好？恨谁好？你我5年的相聚只是幻影，不怪你忍心去，只怪我无福留，我是太薄命了。”
这“太薄命”三字落笔时，我是咀嚼其苦其涩的几分滋味了，但是，也还说不上是谙尽滋味。因为，那时候我的生活境况尚可维持，又有翁端午这么个男人作依傍。靠着你生前十分嫌憎的这个越剧小旦，藉着他祖父翁同龢遗留的那些字画古董，再做些房地产生意，我无须为吃为穿犯愁，鸦片烟照样吸着，生理和精神上都不算是寂寞。
可是，今天不行，实在不行啊！
今天发生的一件事情，极大地刺激了我的神经，我实在太难过了！这会儿，我将一束鲜花安插于你遗像前的花瓶里，一边插花，一边老泪抑制不住地哗哗流淌下来，手也簌簌抖颤了。摩呵！今天，你的眉好孤独、好孤独呵！本来是你带我认识了笔的神秘，使我感觉到这一支笔的确是人的一个惟一的良伴：它可以发泄你满腹的忧怨，又可以将不能说的不能告人的话诉给纸笔，吐一口胸中的积闷。所以今天我要面对着你的遗像，给你写封倾诉衷肠的信，痛痛快快地一吐我心头多年的积郁，然后，焚化于你的遗像前。
摩呵！先听眉说说发生在今天的一件事情吧。今天傍晚，病后的我正在善种路上闲溜达着，你猜猜，我邂逅谁了？王映霞！你的中学同窗郁达夫的遗孀！不，摩呵！我这句话有语病。我不该称她“郁达夫的遗孀”，原因是，在达夫遭日寇秘密枪杀的前3年，映霞已经和他在新加坡办理了协议离婚手续。离婚后的映霞回返国内，流落到了重庆。两年后，她竟然遇到一个真正关怀体贴她、堪托终身的男人，35岁的钟贤道，重庆华中航业局的经理。你说说，这难道不是撞大运么？离川后，他们夫妇一直生活在上海，她在一所小学当教员。他们生了三个儿子，其中大的夭折了，小的一儿一女先后考进北大和复旦。这些都是她今天亲口告诉我的。唉，摩呵！望着眼前红光满面、嘴角溢出女人特有的骄傲与满足的映霞，我怎能不暗怀妒羡，将珠泪偷弹呢？
看着我的花白头发和憔悴病容，映霞摇头啧啧连声，由衷地感慨说：
“小曼，你的变化真是太大了！我乍见你，差点儿不敢相认呢！”
听到这番话，我顿时心酸起来，噗噗地直掉老泪。我知道自己的脸色白中泛青，头发乱蓬蓬的，一口牙齿落了个精光，牙龈也泛着黑色。唉，一个孤寂经年的弃妇，境况能好到哪儿去呢？我便拉着她的手来到自己家里，将我二十多年来的经历尽情讲给她听。我告诉她：如今我孤身一人，无儿无女，翁瑞午也跑了，和别的女人过在一起。我哭诉道：
“出门一个人，进门一个人，真是海一般深的凄凉和孤独啊！像你这样有儿有女，多么幸福啊！真让我羡慕死了！”
映霞听得直淌眼泪，望着桌上摆放的你的大幅遗像，默默为我难过了一回。
现在，她离开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又剩得我一人。于是我揩干泪水，从抽屉里取出笔砚和一沓信纸，给你写起这封信来。
摩呵，听眉继续对你倾诉吧：
想当年，我是个多么骄傲的女人啊！陆家是常州世代书香的望族，父亲是外交官，我从小受着琴棋书画的熏陶，是京剧和昆曲的票友，有着英语和法语的良好训练。在北平的我曾以美艳和善交际而知名，“南唐北陆”，当年我可是和上海交际花唐瑛齐名的呵！刘海粟赞我“美艳绝伦，光彩照人”；又有人赞“男人中有梅兰芳，女人中有陆小曼”。昔日我过着挥金如土的阔小姐生活，而这些是家道衰落的小家碧玉王映霞所万难攀比的。
可如今呢？我和她的境遇，竟然颠倒过来了。唉，真真是造化弄人啊！想到这些，我能不大放悲声么？常言道：“自古红颜多薄命。”可映霞这个红颜怎就这么好命呢？倘若她没有毅然斩断与达夫的情缘，而是继续和他厮守在一处，那还有自己重放光彩的人生晚境么？
稍等一会儿，待我揩把眼泪，再对你诉吧。
摩呵！推究起来，我终于明白了：我遭遇你的那一天，便是我今生命运多蹇的真正起始。倘若不是遇见你，我可能会安安心心当我的王太太，顺顺心心地生儿育女，富裕安乐地伴着王赓终了此生——一个平凡女人心满意足的一生。
摩呵！今天我要向你坦白一个秘密：有人说我嫁给王赓是迫于父母之命，属于违背己意的包办婚姻。不，不对！这个说法全然是错误的。王赓毕业于美国西点军校，有着很好的文艺方面的修养，和《啼笑因缘》里的刘将军自是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在那军阀混战的年代，凭着他那骄人的资历，他定然比你更有前途，这是毫无疑问的。实际上我是爱王赓的，尽管谈不上很爱，谈不上琴瑟和谐。我们的感情由不谐到最终破裂，最重要原因在于他那西点军校式的威猛刚硬的做爱风格。他体力过人，性欲旺盛，经常整夜整夜地搂着我贪欢，有时已经入梦的我也被他弄醒，给压在他沉重的身子底下。他很少温存而细心地待我，很少询问体质纤弱、患有晕厥毛病的我对于性爱的具体感受。他以为自己这样的男子汉定然让天下所有女人的顶礼膜拜的，像《金瓶梅》里的西门庆让他身边的所有女人迷倒一样。实话说，他如此做为，反而弄得我心里很腻烦、很痛苦。我觉得自己无法适应这个体格超级健壮的男人，觉得这样长久下去，我迟早会死在他一身汗腻腻的躯体之下。我脑海里甚至经常呈现这样一幅画面：当他性欲达到高潮，粘稠的精液猛然喷射到我体内的时候，我一下子体力耗尽，突然尖叫一声，于是手脚冰凉，香消玉陨……
这也就是我不愿随他前往哈尔滨赴任，而宁可选择留在北平娘家，并频繁出入交际场的原故——我心里好烦闷呵！因了这个原故，你对我也才有了可乘之隙。
唉！摩呵，你真是我的“五百年风流业冤”呀！
你的出现，仿佛开启了一扇神奇的门，让我得以一窥那温情脉脉的恋爱王国真貌。你既禀赋着极高的诗才，加之矫矫出尘的相貌，翩翩地来到了我的跟前，具有一种玉树临风之致，使我暗自欣幸不已。于是我这才相信所谓“护花情种”之说。
摩呵！你就是我心目中的神瑛侍者贾宝玉啊！
你既是我的“宝哥哥”，那我自然也就是你的“林妹妹”了。这么一想，我这美人灯似的东方弱质美人天然地适合你，需要你这种男人来关心和珍护，也就不言而喻了。
摩呵！你的说话声里，有一种特别的音调，像是一阕旋律优美的中国古典乐曲，不疾不徐，琮琤顿挫，好似泉流石上，风来林下，真好听也呵！你对我是那样的彬彬有礼，那样的温存体贴。我既见，便心仪，既心仪，便付诸行动，于是自甘自愿地投入你的怀抱，宛如勇敢的飞蛾扑向烈焰冉冉的灯火一样。如此一来，在当时礼教依然捆缚人心的中华民国初年，我之被人侧目诟骂，便是顺理成章的了。于是我便成为中国的包法利夫人，成为中国的安娜·卡列尼娜了，而这类女人命中注定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这种叛逆性，实际上也是你这中国浪漫主义抒情王子性格特征的主要方面，就像宝玉在珍护芳菲的同时还有骂“禄蠹”和焚书之举。在《爱眉小札》里，你这样评价自己：
“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琐细、俗；我爱个性的表现。”
你宁可失去父亲的欢心，宁可断绝他金钱的支助，也要和我厮守在一起。在这方面，你我算是相知相契了，情形和宝黛二人也没什么两样。抑或你我便是他们百多年后的投胎转世，亦未可知吧？
摩呵！婚后的你，一再劝我戒了鸦片，保养玉体，提出要我为你怀胎生子，而当时我装出一副娇气蛮横的模样，嗔着回答道：
“我不想生！你不是已经有两个儿子了吗？养那么多干什么？”
我知道你听到这话后，是一种什么心理反应，我完全猜得到的。不过，我没别的办法，也只能这么应付你了。因为实际上，我全然是有负于你对我那般深挚的情爱啊！
写到这儿，我要向你坦白一个保守多年的秘密：
1925年6月25日，当时在欧洲旅行的你曾给我来信，期待着我们三个月内相聚于巴黎，而我则写信告诉你说，目下我正病重，抱歉无法赴约，结果导致你中断自己预定的旅行计划，匆匆提前返回国内。现在我告诉你实情吧：当时因你的原故，我和王赓吵了一架。他一怒之下回东北了，我呢已经坚定了要和你终生厮守的信念。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个恶意阻碍我们结合的意外情况发生了：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怀上了王赓的孩子！
天呐，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呀？
摩呵！你说，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在卧室里忧心如焚，急得团团转。我既无法和父母商量（他们自然是反对你和我交往的），也没个红娘似的心腹丫环可以打商量。就在这种危急关头，我做了一个令我终生无悔而又悔憾无及的重大决定：打胎！说我无悔，是因为我深知，这时候我必须有所付出，只有我的舍，才能维系你我之间的感情；倘若这个胎不打下来，咱们也就失去了继续交往的感情基础，彼此只能分道扬镳了。于是我私自找大夫秘密将胎打了下来。由于手术不慎，我大病一场，且从此丧失了生育能力，无法给你留下子嗣，这是令我悔憾终生的。
在你生前，我从不敢把这件隐密事情告诉你，也不泄露给别的任何人。因我知道，一旦你知晓这么重大的一件事情，你定会痛不欲生，定会为自己拣了盏漏油灯、摘了朵毫无价值的残花而懊悔终生。那样的话，我们的爱情和婚姻就到头了；可是这秘密郁积于心，我终究是愧对你的呀！摩，你的眉心里好闷也呵！何以解忧？唯有鸦片。于是，我便渐渐染上烟瘾。摩呵！我也知道你十分讨厌眉染上这么个糟蹋银子的劣习，可是每天不抽几口，自我麻醉一番，叫我怎么办呢？我如何打发这漫漫时光呢？
你说呀，摩！在这种情形下，我这个弱女子若不这样，还能怎么样呢？
一颗清鼻涕从我鼻腔里滑了出来，滴落在纸笺上，洇湿了好些字。且耽搁一会儿，待我擦去涕痕，擤把鼻涕，然后对你倾诉吧。
摩呵！胡适曾赞我：“陆小曼是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现在我对你掏心里话，来说一说你这位老大哥吧。
在你结识我之前，他早就对我心怀觊觎。只是他是个有酒胆无饭力的，且十分惧内，又爱惜自己的绅士体面和好不容易挣来的社会名望，所以不敢放胆放手追求我。他这种人，和我原本是没有姻缘之份的。
唉！千不该万不该，摩呵！你不该把那只装有日记情书的宝贵的八宝匣托交凌叔华女士保管。结果你逝世后，出乎意料的情况发生了：北平那个姓林的委托胡适出面向凌叔华女士索要匣中的东西；凌叔华碍于情面交出去了，结果匣中之物统统落到了胡适手中。他通读了一遍，发现你的日记里颇有些对他不利的言论，于是翻眼无情，对我编辑《志摩全集》的计划刻意进行阻扰。
摩呵！在《爱眉小札》里你说：
“我现在只妄想你常说的那句话早些应验——‘我总有一天报答你’，是的我也信，前世不论，今生是你欠我的……”
这些白纸黑字写下的话，我字字都认的。可是摩呵，眉怎样才能报答你呢？在你生前时，眉无法给你生儿育女；当你死后，眉也只有“遗文编就答君心”这一条了。
可恼的是，当我给胡适去信商讨编辑《志摩全集》的计划时，他却对我一味敷衍。1935年10月，赵家璧在上海北四川路味雅酒楼宴请胡适，由我作陪。我向胡适索要八宝匣里的书信日记，并请他为《志摩全集》写序。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胡适先生的表情十分冷淡，撇开这件正事，改扯一些别的琐屑小事。当时我还不明就里，心里很觉诧异。过了若干年，我才慢慢地想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唉！这就是人的多面性和复杂性了。
无奈之下，1947年我就手头的那些东西编了本薄薄的《志摩日记》，而《全集》的计划终告落空。摩呵，今生今世眉终究没能报答你啊！
唉！我这双不争气的泪眼，又开始一劲地淌泪了，咸咸的、浑浊的泪。还是让我放下笔，先揩拭一把老泪吧。
我知道，自己已是去日无多，和你在阴司重逢的日子快要到了。如今我再没别的奢望，唯一的愿望就是求和你合葬。但是，我也知道，你们徐家是无论如何不会答应我这个请求的。
痴痴遥想当年，你我男欢女爱的短暂好时光，真真恍若一梦矣。
唉唉！人生，可不就是悠悠一场大梦么？
自打你去世后，我就息影社交界，也从不去戏院看戏。寂寞了，便在家中放几张老唱片听听。摩呵，你听！此刻我一边写着信，一边放着昆曲《牡丹亭》。只有在音乐声里，我这颗浸透忧伤、纷扰不已的心，才能求得片刻宁静。我也深知，音乐是无法使我彻底摆脱忧伤的，但是对于一颗纷扰的老年之心，多少还是起些镇痛作用罢。
听！正唱到《寻梦》一折呢。摩呵！此刻眉已经搁下笔，凝眸托腮，邀你一起欣赏杜丽娘那清润的歌喉呢：
【懒画眉】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
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绊介）
哎，睡荼蘼抓住裙衩线，
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
这一湾流水呵！
【前腔】
为甚呵，
玉真重溯武陵源？
也则为水点花飞在眼前。
是天公不费买花钱，
则咱人心上有啼红怨。
咳，辜负了春三二月天！
将唱机声音拧小一点儿，眉又重新拿起了笔。摩呵！你且一边听赏着昆曲，一边倾听眉在纸上继续对你絮絮叨叨吧！
摩呵！我知道你像杜丽娘一样喜欢寻梦的。在《再别康桥》里，你轻轻地吟道：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深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在《爱眉小札》里，你对我这样喃喃絮语：
“今天我又发傻，独自去灵隐，直挺挺的躺在壑雷亭下那石条凳上寻梦，我故意把你那条红小绢盖在脸上，妄想倩女离魂，把你变到壑雷亭下来会我！”
这件事情，发生在1925年9月17日，迄今35年矣。
摩呵！其实我也晓得，你非得在1931年11月19日那天赶赴北平，也无非是去寻你的一个旧梦罢了。离家之前，你我之间吵了一架。我恼怒地拿烟枪戳你的脸，将你的眼镜给打碎了。我之所以发脾气，就是因为你心里始终放不下这林徽因。我知道你在家里很憋闷，对我的颓废很失望，于是又想返回北平。你试图转悠在那已为人妇的女人身旁，寻寻觅觅，找回你昔日的残梦，在那堆爱的灰烬里拨弄一番。倘有死灰复燃的希望，于你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事后，据研究你的学者说：那天，她将作一个关于中西建筑艺术的学术演讲，而你们俩已经私下商定，西方建筑艺术方面的资料由你来提供。这样将来成书，署名两人合著，藉此又拉近你们之间渐渐疏离的关系了。
可是，万万想不到呵，你这番鬼鬼祟祟的打算和你不肯推迟登机的执拗，竟然招致了你的毁灭！吁，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摩呵！你撒手而去，丢下你的眉，和你未曾寻到的梦。而眉的梦呢？独自寻寻觅觅几十年，至今已是无梦可寻了。
写到这儿，眉又泪不能禁矣！
就此搁笔。
爱你的眉
一九六零年×月×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