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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曼親王》

《羅曼親王》

約瑟夫·康拉德

〃七十年前发生的事太遥远了,就那么谈上一次恐怕是难以扯清楚的。毫无疑问,一八三一年对于我们是一个有历史意义 的年份,它是那些苦难岁月中的一个年头①,在那些岁月里,我 们被迫又一次在世界人民默默无言的愤怒和滔滔不绝的同情面 前咕哝着‘败者遭殃吧,②,悲痛地计箅着自己付出的代价。这 并不是因为我们从来就工于计箅,不管是走运还是倒霉的时候, 我们都不善于此道。这是一门我们永远学不会的功课,我们的 敌人为此十分恼火,给我们加了个形容词,说我们是‘不可救药 的,……“

讲话的是一个波兰人。他的那个民族,与其说是活着,不如 说是在苟延残喘。它在自己的坟墓里顽强地保持着自己的思想、 呼吸、言语、希望和痛苦;它被一百万把刺刀团团围住,受着三个 大帝国的三重统抬③。

谈话的内容是关于贵族问题。这个如今已名誉扫地的贵族 阶级,又是怎样被提出来作为话题的呢?那次谈话是几年前的事了,确切的情形已记不清楚。可是我还记得,当时我们几乎没 有把贵族阶级看作是社会的一个组成部分,我确信,我们是在交 换关于爱国主义的看法时谈到那个问题的。由于我们的人道 主义者都具有高雅的情趣,他们认为爱国主义只是一种野蛮风 尚的残余,因而它在今天已经是一种不怎么体面的感情了。虽然那个临终还掂念着自己城市的伟大的佛罗伦萨画家④,还有 那个用自己最后一口气为阿锡西城祈福的圣弗朗西斯⑤,都不 是野蛮人。要正确地解释爱国主义,需要一种伟大的气魄~ 或者,至少也得有一点儿真诚的感情,这种感情是现代思想的庸 俗教养所不容的;而正是这种现代思想,对于那种出自事物和人 类本性的高尚纯朴的情操,根本不能理解。

我们所谈论的贵族阶级,是那些欧洲最高贵的伟大家族,没 有败落,没有改变信仰,没有自由化,是一切阶级中最显赫最特 殊的阶级。对于这样一个阶级,甚至野心本身也不受通常的行 动诱因和行为准则所制约。

我们认为,那些贵族们在丧失了不容争议的领导权力之后, 他们的大宗财产,通过广泛联姻形成的世界性联系,以及对于他 们利少害多的高高在上的地位,必将使他们在政治动荡和民族

183011,在华沙爆发了闻名世界的波兰起义。起义迅速蔓延到外省, 给沙俄占领者以沉重的打击。沙皇立即派军队进行镇压,第二年起义被残 酷地镇压下去。当时俄国、奥地利和普鲁士组成的“神圣同盟”正准备武装干 涉法国革命,波兰的起义牵制了沙俄的力量,恩格斯曾说过:“波兰就这样再 次以自我牺性拯救了欧洲的革命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卷第40) 在这以后,沙俄进一步加强了对波兰的统治,执行全盘俄化的政策,甚至禁 止波兰语言。

②原文为拉丁语,系一高卢人首领对被自己打败的罗马人所说的一句话,意为 胜者对败者决不留情。

③波兰建国于公元965,十六世纪时波兰王国与立陶宛合并成立波兰贵族 共和国,十八世纪下半叶丧失独立,曾三次被外国瓜分。1795年普鲁士、舆 地利和沙皇俄国第三次瓜分波兰。普鲁士侵占了波兰本土的大部分;奥地 利在其侵占地区建立了所谓“加里西亚和洛美多里亚大公国”;沙俄则把原 先瓜分到的西乌克兰、西白俄罗斯的大部分,以及此次呑并的立陶宛一并划 入了自己的版图,对波兰人民实行着极其野蛮残暴的民族压迫。

④指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家米开朗琪罗。15卯年, 他曾以佛罗伦萨军事工程总监的身份和市民一起进行反抗侵略的斗争。

⑤圣弗胡西斯01821226、意大利人,天主教方济各会的创始入。动乱的时期处于困难的境地。他们不再是生来就可以颐指气使 的人了一贵族之所以为贵族,本来就靠这一点"除了使自 己远离反映民众情绪的伟大运动外,他们很难再干别的什么事情

当我们议论到那些遥远的事件并提到一八三一年这个年份 的时候,我们一致同意上述的结论。于是讲话的人继续说道: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在那遥远的年代我已经认识了罗曼亲 王。虽然我开始感到自己上年纪了,可是我还没有老到那样的 程度哩。说准确点儿,罗曼亲王结婚那年,我父亲刚好出世。那 是在一八二八年,十九世纪正处于青春年少之际,而罗曼亲王 比那个时代还要年轻,伹到底年轻多少我可说不上来了。不过, 他结婚是很早的。从任何角度来看,那都是一桩完美无缺的婚   姻。姑娘年轻美貌,出巧名门,并且是一大宗产业的唯一继承 。亲王当时是禁卫军军官,在同事中以沉默寡言和深思熟虑 而出名。他一头栽进了爱河,爱上了她的美丽,她的妩媚,也爱   上了她理智和感情上严肃持重的品质。他是一个相当沉默的年 轻人,可是他的眼神,他的姿态,以及他整个风貌举止都表明了 他对自己选中的姑娘已经一往情深;而姑娘也投祧报李,以特有 的那种坦率而迷人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爱情,这一对年轻人的纯洁的爱情之火有可能长此燃烧下去; 时间它照亮了圣彼得堡@燥而玩世不恭的上流社会。甚至连尼 古拉皇帝①本人,对这二对新婚夫妇也表示出某种兴趣。尼古   拉是当今沙皇的祖父,死于克里米亚战争的忧患之中,他可能是   信奉神秘的君权神授说的最后一个帝王了。确实,尼古拉对于

①指沙皇尼古拉一世,1825年即位,曾残酷镇压1830-1831年的波兰起义】 并曾帮助奥地利镇压19年的匈牙利民族革命。                                           

 有过年轻、富有、美貌的时候;我不可能知道,他曾经享受过美满 婚姻所带给的幸福,这场婚姻把两颗年轻的心、两个显赫的姓 氏、两笔巨大的财产联结在一起;他享受过的幸福,就象童话里 描写的那样,似乎注定是永远不会失去的……

“可是那幸福并没有长久存在下去。它注定了是短命的,即 使按照人们在这个世界上被许可的历程来衡量,它也箅是相当 短促的;在这个世界上,持久的幸福本来只不过在童话故事的结 局里才能找到。亲王夫妇生了一个女儿,不久,年轻的公主身体 垮下来了。在一段时期里,她强作欢颜支撑着,因为她感到现在 她的生命关系到两个生命的幸福。可是丈夫对她那迅速憔悴下 去的形容感到十分惊骇,终于请了不限期的长假,带着她离开京 城,到乡下的父母家里去。

“老亲王和夫人见到亲爱的儿媳已经病成这个模样,都感到 极为惊慌。他们立即进行准备,打算让儿子、媳妇去国外作一次 旅行。但是看来已经太迟了;病人自己也温和而固执地反对这 个计划。她靠坐在一张太安乐椅里,瘦货〗而苍白,尽管她仍然保 持着微笑的眼色,憔悴的脸上始终带着惹人喜爱的优雅神情,但 查不出原因的神经疾病在不知不觉中日益加剧,使她一天天消 瘦虛弱下去。她不愿离开家乡,她要呼吸家乡的空气。她认为 任何别的地方都不可能象这里那样使她的病迅速好转,也没有 任何别的地方,可以让她如此安逸地离开这个世界。

“小女儿还没有满两周岁,她就死了0丈夫的悲痛达到了可 怕的程度。他不说一句话,不发一点声音,两眼干祜没有眼泪, 这使他的双亲更加感到害怕。大群脱掉帽子的农民围在庄园空 场上的家庭小教堂周围,丧礼结束后,他们逐渐散去。亲王挥手向离去的亲友告别,独个儿留下望着庄园的石匠封闭家墓的穴 门。当最后一块墓石安放就位后,他发出了一声呻吟,这是多少 天来第一次从他嘴里发出的痛苦声音。他垂着头离幵墓地,重 新把自己关在住室里。

“他的父母担心他精神失常。他表面上的宁静更使他们惊恐 万状。他们唯一的希望是儿子还年轻,然而也正因为年轻,才 使他的悲哀如此专注如此深沉。老亲王约翰又愁又急,反反复 复地说着:‘得想点儿办法叫可怜的罗曼打起精神来。他太年轻 /但是他们找不到什么东西可以促使他打起精神来。老亲王 夫人擦拭着眼泪,暗暗指望儿子会走来伏在她膝上痛哭一场,因 为他毕竟还年轻啊。

“罗曼亲王也时而勉强参加家人的聚会。但是,看来好似他 的身心已经跟他失去的爱妻一起埋葬在墓穴里了。他喜欢带着 一支枪在森林里漫游,一个管林人受命暗地里察看他的行动。晚 ,管林人总是这样报告:‘尊敬的殿下整天未发一枪。‘有时候, 他一早来到马厩前,用压低的嗓音要一匹备好鞍的马,在等候时 就用鞭子抽打自己的皮靴,直到马夫把马牵到他跟前。然后, 一言不发地跨上马,驱马缓步走出大门。他一去往往就是一整 天。人们看见他在大路上,两眼直视,脸色苍白,僵直地坐在马 鞍上,活象一个石雕的骑士,坐在一匹活马身上。

“在空旷的田野里干活的农民,远远地盯着他望;时而有位 好心肠的老婆婆被他感动了,站在矮茅屋的门槛上对着他的背 影用手在空中划十字,好象他是她们自己人,一个遭受痛苦折磨

的纯朴的庄稼汉。

〃他两眼直瞪瞪地骑马前进,看不见一个人,好象世界是一 片空虚,整个人类都已经装到那个坟墓里去了;就是那个坟墓,在他前进的道路上突然张幵大口,吞噬了他的幸福。人们以及 人们的悲哀、欢乐、劳动、爱情对他又有什么意思呢,他如此深深 爱过的那个人,为什么竟然这么早就被剥夺了这些权利?

“他们都不存在了;若不是因为这一带是他出生并度过欢乐 童年的地方,他本会感到象在恶梦中挣扎似地无依无靠、孤苦伶 仃的。他对这儿非常熟悉一每一个隆起在耕地中间的长满树 木的小丘,每一个隐藏着村庄的山谷,他都很熟悉。由水坝拦住 的溪流,在茵绿的草原上形成了一连串湖泊。在北面遥远的地 方,立陶宛的大森林朝着太阳,看上去还没有树篱那么高;南面, 是通向平原的大道,辽阔的棕色土地一直伸展到与蓝天相接的 地方。

“这熟悉的风景与他童年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的岁月紧密相 连,这一片土地一一他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它的魅力~ 抚慰着他心头的创伤,象一个老朋友在你生活中最艰苦的时刻, 不声不响地、不显眼地坐在你的身旁。

“一天下午,亲王正掉转马头准备回家,发现在他视线下方 的一角横过一阵浓密的烟尘。他在一个土丘上勒住了马,向前 凝望。在滚滚尘雾中到处有金属物在闪闪发光,还可以看见正 在移动的影子;终于,他看清那是一长列满载士兵的乡村马车, 在哥萨克骑兵的护送下,排成双行缓慢地向前推进。

“那行列就象一条匍匍在田野上的巨大爬虫;它的头部钻进 一个细长的洞穴,已经看不见了;它的尾部还在扭动,而且越来 越短,好象那只爬虫正在咬啮着向地心缓慢地掘进。

“亲王穿过一个离大路不远的村庄。一家路边客栈连同马 厩、牛房和谷仓都盖在同一个大茅草屋顶下,铺得很开地矗立在 农民的小草屋中间,象一个畸形的、驼背的、衣衫褴褛的巨人。客栈老板是位肥胖而可敬的犹太人,穿一件长达脚跟的黑色缎子 外套,系一根大红腰带,站在门口捋着银白色的长须。

“他看见亲王走近,便庄重地弯腰鞠躬。他并不指望亲王会 注意到他,因为人人知道,他们的少东家由于过度悲伤,对任何 來西和任何人都视而不见了。他委实大吃一惊,因为亲王来到 他面前,而且开口问道:

‘这都是什么呀,扬克尔"

“‘那是,尊敬的殿下,那是一支由骑兵护送的步兵,他们正 赶路到南方去。,

“老板瞀惕地向左右张望,看见除了几个孩子在村子里的泥 路上玩耍,附近没有别人,便上前几步靠近亲王的马镫。

“‘殿下不知道吗?那边已经动手啦。有地的人,不管地多 地少的,统统拿起了武器,就是普通老百姓也起来啦。就在昨 天,葛罗代克(附近一个小镇)的那个马鞍旺带着两个徒弟打这 儿过,也投奔去了。他连马车也丢下给我啦。我给他一个向导, 带他穿过这片地区。您知道,亲王殿下,我们的人到处走动,见 多识^、他们认得所有的路。,

“他努力压抑住兴奋的心情,因为这位客栈老板、包租领地 上全部磨坊的犹太人扬克尔,本是个波兰爱国者。他用更低的 声音说:

‘当年法国人和其他国家的人跟着拿破仑经过这条大路 时,我已经娶了亲。啧,啧!死的人可多啊,呶!这次说不定上

帝会开恩。’

“亲王点点头说:‘说不定。,~^接着陷入沉思之中,让马驮 着他信步走回家去。

“那天夜里他写了一封信,第二天清早派遣一名快马信使送到邻近设有邮局的市镇。白丨天,他打破沉默跟他父亲谈论起最 近发生的事件来,这使全家人都感到万分高兴。他们讨论了华 沙的起义,康士坦丁大公①的逃跑,波兰军队的初获小胜(那 财候波兰有一支军队:),外省各地的暴动。老亲王约翰既感动又 不安,从纯粹的贵族观点出发辋述自己的看法,他不信任这次运 动中民众的力量,对运动中显现出来的民主倾向表示遗憾,也不 相信运动有可能获得胜利。他感到悲哀,但内心却很激动。

“‘我在冷静地评判这一切。关于正统和秩序的间题存在着 永恒的原则,它们在这次肆无忌惮的冒险事业中遭到了破坏,而 这一冒险只是为了去满足那些最具破坏性的幻想。当然,尽管 激励着人们的爱国心……,

“罗曼亲王若有所思地倾听着。他利用父亲讲话的停顿平 静地告诉父亲,当天早晨他已经发信到圣彼得堡,辞去他在禁卫 军中的职务,

“老亲王没有马上讲话。他觉得这事应该事先跟他做父亲 的商量商量。他儿子还兼任皇帝的军械官,他知道沙皇对于波 兰贵族的这种不忠表现是决不会放过的。他用不满的语调向儿 子指出,他既然已经请了长假,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保持沉默。他 们完全可以设法在宫廷里应付过去,使人们不再提起他的名字。 即使在最坏的情况下,也可以谋得一个到远地去的差事~^ 如到高加索一离开这一场令人不快的争斗;这场争斗在原则 上是错误的I因而注定了要遭到失败。

‘不要多久,你就会发现自己无所事事,对生活失掉了兴 趣。我可怜的孩子,你需要干点儿什么,来占去你的时间和精

①康士坦丁大公是沙皇尼古拉一世的哥哥I被派往华沙坐镇,是当时波兰的最 高统治者。

力。我怕,你这事做得太鲁莽啦。,

“罗曼亲王喃喃地说道: ’’

“‘我想过还是不干的好:

“他父亲看见他那凝视的眼神,讲话有些支吾犹豫。 “‘是啊,是啊——也可能!可是作为一个皇帝陛下的军械 官,受到皇族普遍宠爱的……‘

“‘当我们家族已经赫赫有名时,那些人都还是无名小卒 /年轻人轻蔑地漏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一类话是很能引起老亲王共鸣的。 ’‘好吧一也可能那样做是好些,’他终于让步了。 “父亲和儿子亲热地道别,各自回房睡觉。第二天,罗曼亲 王好象又回复到原先那种漫不经心的模样。他照常骑马外出, 他记得前一天曾看见刺刀林立的一支军队,爬虫似的在地面蠕 动前进。这土地是他的;那位他热爱的女子也曾经是他的,可是 死神把她从他手里夺走了。她的死使他精神上受到极大的震动; 打开了他的心扉使他面对一种更巨大的悲痛,打开了他的思路 使他进行了更广阔的探索,打开了他的眼界使他看见了过去的 一切,也看见了面前存在着另一种爱,这种爱虽然充满痛苦,低 也和他曾经寄以幸福而终于失去的爱一样,带有神秘的不可抗 拒的力量。

“那天晚上他比较早^&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打铃唤来了贴身 仆人。

‘去御马总管的住处看看还有灯火没有。要是他没有睡就 叫他到我这儿来回话7

“在仆人前去传话的时候,亲王匆匆撕去一些文件,锁上写 字台的抽屉,把一个刻有他爱妻肖像的圆形雕饰系在脖子上,紧贴在胸口。

“亲王等待的人,是一个属于过去的人,这个过去由于他 爱情的死亡而被召回到眼前来了。此人出身于小贵族家庭,这 个家庭的成员,世世代代给5王族的王子们做随从、仆人或朋 友。他还记得最后那次瓜分①之前的岁月,而且参加过最后时 刻的抵抗斗争。他是那个阶级中典型的老一代波兰人,富于感 情,充满盲目的热情;具有军人的本能和朴实的信念;甚至还带 有昔时那种喜欢在讲话中夹杂大量拉丁词语的习惯。他和善而 锐利的眼神,红通通的脸颊,高耸的额头以及浓密、灰白、学究气 的八字须,在他那一类人中也都是十分典型的。

“‘听我说,弗朗西斯总管,’亲王亲切地、开门见山地说道: ‘听我说,老朋友。我要悄悄地离开这儿了。我前去的地方,有 一个比我的悲痛更响亮但又很相似的声音在召唤我。我只告诉 你一个人。到时候你会知道该怎么说的。,

“老人懂得了亲王的意思。他伸出的双手颤抖得很厉害。但 他一恢复讲话能力,就髙声感谢上帝,因为上帝给了他足够的年 寿,使他能亲眼见到这个显赫家族的年轻后代,为万众子民树立 了一个热爱袓国、效命疆场的榜样。他毫不怀疑,他亲爱的亲王 能文善武,必将蠃得一个无愧于自己髙贵出身的地位;他已经看 见了一幅家门生辉、光照社稷的灿烂图画。在讲话结束时,他号 啕大哭起来,一头栽入亲王臂中。

“亲王抚慰着老人,让他坐在一张安乐椅里,等他稍稍平静 下来,亲王说道:

“‘别误解我,弗朗西斯总管。你知道我多么爱我的妻子。失 去那样的爱会使人看见无可置疑的真理。这儿不存在领导权和

①指1795年普、奥、俄第三次瓜分波兰。

荣誉的问题。我打箅独自一人前去,隐姓埋名地跟广大士兵在 一起战斗。我将向我的祖国奉上我自己的一份献礼,那就是我 的生命,这简单得和葛罗代克来的那个马鞍匠一样,他昨天带着 两个徒弟到那边去了。,

“老人大声反对这一点。那是决计不可以的。他不能允许 这样做。可是亲王竭力争辩,并且明白无误地表示了决心,他不 得不屈服了。

“‘喚,要是您说那是个感情和良心问题~-那也好吧。可 您不能孤零零地一个人去。哎呀!我不中用了,太老啦!亲爱 的亲王哪,一想到我已经七十出头,在这个世界上还不及教堂门 廊下一只踏脚凳顶用,我怎能不放声悲哭啊。看来我可以做的 事,只不过是坐在家里为祖国为您向上帝祈福。可是我有个儿 子,最小的儿子,叫做彼得。他配得上做您的伴当。而且,刚巧 现在他正呆在我身边。多少世代以来,任何一个5王族的王子 在冒生命危险时,总有我们家的人骑马陪伴在他身边的。您身 边一定得有个作伴的人,即使为了让您的双亲和您的老奴随时 知道您的情况,也得有个人在您身边才行啊。那么,您亲王殿下 打箅什么时候动身呢彳

‘一个钟点以后/亲王说;于是老人匆匆去找他儿子了。 “屋里了无声息,罗曼亲王拿起一只烛台,沿着漆黑的走廊 静静地走去。据保姆总管后来说,那天夜里她突然惊醒过来,只 见亲王正望着他的孩子,一只手遮住蜡烛,不让烛光直接照射到 孩子的眼睛。他站着盯住孩子看了一会儿,然后把烛台放在地 板上,俯下身子,轻轻地吻了吻在摇床里熟睡着的小女孩。他悄 悄地走了出去,把烛光也一起带走了。她清楚地看见他的脸,可 是从他脸上她看不出他的意图是什么。那张脸很苍白,但极为平静,他从摇床边转过身去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头望过一眼。

“除了老人和他儿子彼得外,亲王唯一信得过的就是那个犹 太人扬克尔。当扬克尔询问亲王前去的确切地点以便替他引路 时,亲王回答说.‘到最近的起义队伍那儿。,犹太人的一个孙 子一^^一个瘦髙个儿少年一一带领着这两个年轻人沿着人迹罕 至的小路,穿森林、过沼泽,最后来到一条山谷前。从那里可   以望见远处有几堆篝火,那朵驻扎在山谷里的一支小分队燃点   的。他们听见马在嘶叫,但行不见马的踪影,黑暗中一个声音喝 道:‘什么人,……带路的犹太少年匆匆告别而去,解释说他必须及时赶回家去守安总日

罗曼亲王就这样根据自己对责任的朴实见解,谦逊地把自 己的一切交给了祖国。他之所以能看到这个责任,是由于死亡 解开了蒙住他眼睛的灿烂的幸福之带。他的伙伴自称是5王族   家御马总管的儿子,说亲王是他亲戚,一位和他来自同一地区的 远房堂兄,就跟人家猜测的那样,他们同姓。事实上,也没有人 进一步探询他们的底细。又有两个显然挺不错的小伙子来投奔 他们的队伍,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罗曼亲王在南方并没有呆多久。一天,他和几个伙伴一同 出外侦察,在一个村口附近的地方遭到俄国步兵的伏击。第一   排子弹就打倒了好几个,剩下的人四下逃散了。俄口人也没有留 下,怕对方杀回马枪。过了不久,前来探视的农民把罗曼亲王从 死马身下救了出来。他没有受伤,可是他那忠实的伴当在第一 阵枪声中就丧了命。亲王帮着农民掩埋了他和其他几个死者。 “现在只剩下他独自一个人了,他拿不准到哪儿才能找到自 己的队伍,因为它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不断地在移动。他决定设 法去参加波兰军队的主力,这支部队正在立陶宛边境上与俄国人对峙着,他怕路上会遇到哥萨克骑兵的騷扰,就化装成农民 出发,走了两个星期,终于来到一个由波兰军队占领的村庄,村 里驻有一团担任蕾戒任务的骑兵,

“在一座稍微好点的茅屋前面,一位年长的军官坐在长凳上,亲王认为他就是团长。他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筒单地讲述 了自己的经历,要求入伍;那位军官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问他叫 什么名字,他灵机一动把他那死去的伴当的名字说了出来。

“这位年长的军官思忖着:这是一个摆脱了异族统治的农家 子弟。他喜欢他的外貌。

‘你能念书写字吗,我的小伙子?,他问道。 “‘是,阁下,我能,,亲王说。

“‘很好。到屋里去,团副官在那儿。他会把你登上花名册, 替你安排宣替的。,

“副官目不转睛地耵着这个新来的人,但是没有说什么。等 所有手续履行完毕,新兵走出屋子以后,他转身对他的上级说: “‘您知道那是谁吗?""谁?那个彼得吗?是个有出息的小伙子? ‘那是王族的罗曼亲王。, “‘胡扯公

“但是副官很有把握。两年前,他在华沙的城堡里曾好几次 看见过亲王。在康斯坦丁大公举行的一次军官招待会上,他甚 至还跟亲王讲过话哩。

“‘他的模样变了。他好象老多了,可我能肯定这个人就是 他。我特别擅长记住人们的面孔。’ “这两位军官默默无言地对望着。 “‘他迟早总要让人认出来的,’副官低声说。团长耸耸肩。“‘他自己喜欢当兵,跟我们没有关系。至于让人认出来,我 看也不见得。我们的军官和士兵都是从波兰的那一头来的。’

“他严肃地沉思了片刻,笑了起来。‘他告诉我会念书写字, 只要一有机会,毫无问题,我要把他提升为军曹。他一定会干得 很出色的。,

“当了军曹的罗曼亲王,干得比团长所预期的还要出色。没 有多久,彼得军曹就以机智勇敢而出了名。那不是绝望者的亡 命之勇,而是一种好似为良心所激励、冷静沉着的勇气,什么都 不能挫伤它;那是一种无穷无尽而又平稳宁静的献身精神,它不 受时间和挫折的影响;没完没了的退却引起的沮丧,暗淡下去的 希望带来的痛苦,战争艰险加上疫疠横行造成的恐怖,都不能动 摇这种献身精神。就在这一年,欧洲第一次出现了霍乱病。它 蹂躏着双方的军营,神秘的死神悄悄地在架着的武器中间、在营 地的篝火周围游荡,恫吓着那些最坚定的头脑。

“时而会有一声突如其来的尖叫,惊醒那些受折磨的士兵, 他们会在篝火余烬的微光中看见一个伙伴在地上翻滚扭动,象 一条虫子被一只看不见的脚在践踏。等不到天亮,这个人就冰 冷偃直了。据说,遭到疫疠这样袭击的队伍,会不约而同地立即 起身,抛弃营火,惊恐万状但又悄然无声地向黑暗中逃之夭夭。

I

有时候,行军途中一个正在跟你讲话的伙伴,一句话才讲一半, 会突然结结巴巴起来,接着就转动着恐怖的眼睛倒在地上,面孔 扭曲,嘴唇发青,痛苦地抽搐着,吓得队伍四下奔逃。人们在马 上、在哨所、在火线、在递送命令途中、在操作火炮时,都受到疫 疠的袭击6有人告诉我,有一个营在敌人炮火下从容镇定地编 好队形,准备进攻一个村庄,可是队伍前列突然间在五分钟内有 三人暴发疫病;进攻无法进行了,因为几个主力连队象糠秕当风似地在田野里奔逃溃散了。

“尽管彼得军曹年纪还轻,在士兵中却很有影响。据说他所 在的那个中队,是整个骑兵师中开小差数字最少的一个中队。这 被认为是由于有一个人在任何危险和恐怖面前保持镇定无畏, 从而为大家树立了有说服力的榜样。

“总而言之,他受到普遍的爱戴和信任。最后关头终于来到 了,敌人从四面八方进逼过来,那个军团的残余队伍准备穿越普 鲁士的边境。就在这时刻,彼得军曹仍有足够的号召力团结了 二十个骑兵在他周围,并设法在夜里一起逃离了那支被围困的 军队。他带着这一小队人马穿过两百英里的乡村地区,在这片 土地上,驻有无数俄国人的分遣队,霍乱病在这儿蔓延流行。他 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免遭敌人俘虏,也不是想躲藏起来保全自己 的性命。不!他带领他们进入了一个仍然掌握在波兰人手中的要 ,在那儿,这次失败了的革命正准备进行最后一场拚死斗争。

“这似乎只不过是一种狂热。但狂热也是人类的本性。人 们崇拜凶猛的神祇,而任何热烈的感情中都含有凶猛的因素,即 使爱情也是如此。忠于永不消逝的希望,也如疯狂地崇拜绝望、 死亡和毁灭一样,两者非常相似。它们的区别在于有着不同的 心理动机,这种动机出自信仰者内心的需要和潜在的热望,只 有那些追求虚荣的人,才会觉得四大皆空;只有那些向来自欺欺 人的人,才会觉得事事都是骗局。

“就是在这个要塞里,我祖父遇见了彼得军曹。我祖父跟5 王族家在乡间是邻居,伹他不认得罗曼亲王,而罗曼亲王却清楚 地知道我祖父的名字。一天夜里,亲王和我祖父倚着炮架并肩 坐在要塞的护墙上,亲王说出了自己的真实姓名。

“他要求我祖父替他做的事,就是如果他牺牲了,希望我袓父把消息告诉他的双亲。

“他们低声交谈着,那尊大炮的炮手们就睡在他们附近。我 祖父答应了他的要求,然后坦率地问道(因为他对这个意外的发 现感到很大兴趣〉:

“‘但是请告诉我,亲王,为什么要提出这个要求呢?是不是 你得到什么不祥的预兆了?,

'一点也没有;我在想念家里酌人。他们不知道我在哪儿, 罗曼亲王回答说,‘如果你乐意的话,我愿同样为你效劳。可以 肯定,我们中至少有一半人在战事结束以前就会被杀死,因此我 们两人机会相等,可能你活下来,也可能我活下来。’

“我祖父根据猜测,告诉他自己的妻子儿女当时在什么地 方。从那时起直到围城结束,他们俩经常在一块儿。在总攻击的那 ―天,我祖父受了重伤。要塞的市区被攻陷了。第二天,要塞的城 堡也陷落了。城堡的医院里全是已经死去和奄奄一息的人,弹药 库空空如也,保卫者用完了最后一粒子弹,打开了城堡的大门。

“在整个战役中,亲王始终身先士卒,可是连皮也没有擦破 —块。他一直没有被人认出来过,或者说,至少没有人泄露过他 的身份。直到那时以前,只要他尽了自己的责任,他到底是谁那 是无关紧要的。

“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这个曾经当过禁卫军军官和皇 帝的军械官的叛乱分子,处境十分危险,他很有可能受到特别关 注,那就是让他站在十步之外面对一个行刑队。有一个多月时 间,他混在大群不幸的囚徒中间,被关在城堡的暗炮台里。他们 得到的食物仅足以勉强维持生命,而伤痛、匮乏、疾病使他们每 天有四十来人丧生。

“要塞是个中心地点,在进行彻底扫荡的过程中,从原野里抓到的俘虏不断被送到这儿來。在这些新来的人中间,碰巧有 一个青年,从求学时代起就是亲王的朋友。他认出了亲王,在极 度惊讶中不禁喊出声来:‘天哪丨罗曼,你在这儿!

“据说,那人由于这一时失却控制而铸成的大错,在此后漫 长的岁月中一直受到悔恨的折磨。这一切发生在城堡中间的方 院子甩。亲王做了警告的手势,可是太迟了。一个值班宪兵军 官听见了惊呼声。他觉得这件事值得探究一下。随后的审讯并 不太费劲,因为当他直截了当要求亲王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时, 亲王立即承认了自己是谁。

“在囚犯中找到了 5亲王的情报被送往圣彼得堡。他的双 亲已经住到那儿去了,成天生活在悲伤、疑惧和忧虑之中。对于 一个在叛乱时期儿子神秘地从家中失踪的贵族,住在皇帝的京 城里是再安全不过了。好几个月来,老人没有收到儿子的信,也 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上流社会中流传着关于罗曼亲王因绝望而 自杀的谣言,老夫妇小心谨慎地不使自己的言行跟这个谣言相 矛盾。那些上流社会人士还记得那一段有趣的恋爱婚姻,以及 那因死亡而告终的令人神往的真诚幸福。但是老亲王夫妇暗中 希望儿子仍然活着,并希望他能够跟着那一股军队越过边境, 支队伍已经向普鲁士人投降了。

“罗曼亲王被俘的消息对他们是一个极其沉重的打击。他 们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直接去营救儿子。可是他们显赫的姓氏、 地位,以及他们在权贵圈子里广泛的亲友关系,有可能使他们间 接地进行活动,正所谓上穷碧落下黄泉,想尽一切办法来拯救他 们的儿子,使他幸免于承担那‘由于疯狂而带来的后果,,这是可 怜的约翰亲王毫不掩饰地表达出来的思想。上流社会的头面人 物前往显赫的权贵那儿走动,大人物受到访问,有权有势的大官被劝说关心这一事件。任何有助于暗中产生影响的可能性都被 利用起来。一些私人秘书得到了重重的贿赂。某个参政员的情 妇得到了一大笔钱

“但是,正如我说过的,对于这样一个引人注目的案件,不可   能苴接提出什么要求,也不可能公开采取什么营救活动。唯一 能做的事,就是通过私下的渠道,设法影响主持审判的军事委员 会主席的思想,使他倾向于宽大处理。他终于受到来自圣彼得 堡的种种暗示和建议的影响,其中有一些来自非常高级的人士 毕竟,从世故人情的角度来看,得到象5王族这样高级贵族的感 激确实是有点价值的。他是一个地道的俄国人,但他也是 性格随和的人。而且,那时候,对波兰人的憎恨还不象三十年后 那样,达没有成为爱国信念中的基本条件丨他一见到那个年轻 人就产生了好感。那年轻人皮肤黝黑,面孔瘦削,几个月来的激   烈战斗,围城时期的艰难困苦,被俘以后的凌辱苛待,已经把他 弄得筋疲力尽了

“委员会由三位军官组成。他们坐在城堡中一间有拱顶的 空屋里,面前放着一张黑色长桌。几个录事坐在长桌的两端。除 了押解亲王进来受审的宪兵外,屋里没有其他人。

“四垛凶险的墙壁阻断了亲王跟外界的所有眹系,他看不见 自由的景象,也听不见自由的声音,他失去了对未来的全部希   望,他不再能从任何幻想中得到慰藉。谁能说得出,处炎于这四 操凶险的墙壁中间,孤零零地面对着审判他的敌人,此时此地亲王心中对生命到底还有多少留恋?他在悲痛中领悟到的那种责 任到底还剩下多少?他那觉醒了的对袓国的爱到底还保留多少? 这个国家所要求的爱,是其他任何国家未曾得到过的。它需要   的是那种痛惜难忘的死者所具有的感情,是那种有如不灭之火的希望的激情;这火焰,只能由一个生机勃勃富于热情的理想, 为着我们的自尊、厌倦、喜悦和毁灭,才能将它点燃在我们胸中。 “提出这样一^苛刻的要求,本来是有点荒谬的。但这种爱 现在确实出现在我们面前了,它表现为一种既无畏惧又无怨尤 的忠诚。一切快要结束了,在生命中决定性时刻到来时,亲王 还能有什么别的感觉呢。他清楚而简要地回答向他提出的问 题一带着一种毫不在乎的神情。在度过了那许多紧张的战斗 日月之后,他连讲话也感到疲倦了。可是他不让敌人看出来,以 免他们从他的态度猜测他是由于沮丧绝望而麻木不仁了。不管 怎样,他的行动的种种细节是没有多大意义的;至于他的思想, 这些人对他毫无办法。他保持着一种认真而有礼貌的语调。他 们容许他坐下受审,他拒绝了。

“关于这次初审的情况,人们只能从那位主持审判的军官那 儿了解到一点。审判一幵始,他就试图引导亲王按照他设计的 线索替自己进行辩护,在那样一个糟糕透顶的案件中,这是唯一 可能的出路。他确实故意提出了一些问题,以便从犯人口中得 到他所需要的回答;他甚至明白无误地暗示亲王作这样的口供: 他因妻子早逝而极度伤心,绝望中一时莽撞,对自己的行为采取 了不负责任的态度,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也 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危险和可耻的。就这样,在一时冲动 之下,他跑到离他最近的叛乱分子那儿,参加了这次叛乱。而现 在,他后悔地……

“但是,罗曼亲王一言不发。军法官怀着希望看着他。他默 默地伸手拿起一支笔,在他手边的一张纸上写道:‘我参加民族 起义,是出于我的信念。,

“亲王隔着桌子把纸推过去丨主持审判的军官拿起那张纸,依次给坐在他左右的两位同事看,然后凝视着罗曼亲王,那张纸 从手中落了下来。屋里仍然是一片寂静,最后他开口说话,命令 宪兵把犯人带走。

“这就是罗曼亲王在生命攸关时刻写下的证词。我听说,王族家的亲王们,不论是哪一支的,后来都采用了 ‘出于信念,一 语作为自己家庭纹章@题铭。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可靠。我 舅舅也不能肯定。他^说,在罗曼亲王自己的印章下,当然没出 现过这句铭言。

“他被判处流放西伯利亚矿区终生苦役。尼古拉皇帝总是 亲自审批对于波兰贵族的判决,他亲手在判决书的边上批道: '执行官员注意,此犯在押解途中应与其他犯人同等待遇,全程 带镣步行,切切毋违/

“这实际上是一个缓期执行的死刑判决。很少有人能够在 那些矿里呆三年以上活着出来。可是,三年过去以后,据说他还 活着,在他父母的请求下,蒙皇上特别开恩,他获准去高加索当 —名小兵。他被禁绝与任何人通信往来。他被剥夺了普通老百 姓的权利。实际上,除了受苦以外,他跟死人也差不多了。在约 翰亲王逝世以后,那个小女孩继承了全部财产。当年罗曼亲王 为了怕惊醒这个睡在摇床里的小孩,吻别她时是多么小心翼翼 啊。由于小女孩的存在,才使那大宗产业没有被充公。

“经过二十五年之久,罗曼亲王才被准许回到波兰,这时他 身体衰弱,两耳全聋了。他的女儿显赫地嫁给一个波籍奥地利 大贵族,出入于欧洲各国高级贵族的圈子里,大部分时间居住在 尼斯和维也纳。亲王定居在他女儿的一个庄园里,不是那个有 宫殿般宅第的庄园,而是一个有一幢朴素小屋的庄园。他跟女 儿很少见面。“可是罗曼亲王并没有象完成了任务似地从此深居简出。左 邻右舍,不论私事公事,差不多全都找他商量,请他帮忙,而他也 从来没有拒绝过。人们说得好,他的时间似乎并不属于自己,而 是属于他的同胞,尤其是对于一切从流放地回来的人,他更是他 们特殊的朋友。他给他们钱,替他们出主意,为他们安排工作, 帮他们谋生度日。

“我从舅舅那儿听到过很多关于他热心助人的故事;纯朴的 智慧、高度的荣誉感、严格遵循在人前人后正直不阿的观念,始 终如一地指导着他的行动。自从在弹子房里的那一次会面以后, 他一直活在我的心中。那一次,在我急切地想打听一只恶狼的 消息时,却跟一个人中俊杰有了短时间的邂遁,此人感受深刻, 信仰坚定,爱情炽烈。

“时至今日,罗曼亲王瘦骨嶙峋布满皱纹的手握紧我那墨迹 斑斑的小爪子时的感觉,舅舅严肃而兴味盎然地朝下望着我这 闯进他弹子房的小外甥时的神情,我都还历历在目。

“他们往前走去,忘记了那个小孩。可我没有动;我盯着他 们的背影,这个跟童话里的王子如此截然不同的亲王,与其说使 我失望,倒不如说使我仓皇失措。他们慢慢地穿过弹子房,在到 达另一扇门之前,亲王站了下来,我听见^~我现在仿佛还听 见一一他说:‘我希望你写信到维也纳去把那职位要下来。他完 全应该得到那个职位"而你的推荐能起决定性的作用。,

“我舅舅转过脸去看着他,露出惊讶的神情。就象语言能够 表情达意的一样,这意思非常明白:难道还需要比父亲的话更加 有力的推荐吗?亲王擅长于迅速理解人们的表情。他用他那平 板的声调讲起话来,这个人已经多少年没有听到过自己的声音 了,对他说来,这个无声的世界就象是一个黑暗寂静的住宅。“直到今天,我还记得他当时讲的话:‘我请求你是因为,你 知道,我的女儿和女婿不相信我能对人作出正确的评价。他们 认为我过于听任自己受感情支配了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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