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雨的南方小镇，街道上都是湿漉漉的。刚做完礼拜的爷爷奶奶们从教堂向街道涌来，他们仿佛还带着教堂里仪式感，电动三轮车的车轮碾压过水洼都显得小心翼翼。周三的早上客人很少，我闲得无聊，倚在店门口望了望灰蒙蒙的天，又回到店里整理东西。
这是一家并不大的男装专卖店，老板是浙江温州人，皮肤白大肚子。我调整着外套摆放的位置，听见好像有人进店里来了，但因为有堵墙隔着并没有一下子看到他们，加上老板正在那边我也就没有马上跑到客人面前介绍。我继续摆弄着衣架，希望能把每个衣架相间的距离调得一样。过了一会觉得无趣，就跑到老板那边。
我跑到顾客面前，正准备卖力宣传，可是看清顾客的样子，我一下子愣住了。这个男的不正是我的班主任吗！
金文元，我的小学班主任。记得以前学过一篇课文，作者讲他老师的形象很好画，国字脸寸头方框眼镜，再一席长衫，而金老师的形象只要把长衫换成衬衫就可以了。当时他带我们的五六年级，是语文老师还是班主任，而我既是班长又是课代表。在我的心里金老师对我是有知遇之恩的。
因为作文写得还行，老师还常叫我去参加比赛。有一次誊写作文，我背对着老师，伏在木头课桌上，我记得课桌一边摆放着厚厚一叠试卷，阳光洒在试卷上，白花花的，一张压一张，边还很锋利。我在另一端，直着腰，左手五指并拢压着格子纸。明明那时是有点紧张，大气也不敢出的，但我还要假装轻松地应对数学老师的问话。结果老师从外面走进办公室，对数学老师说：“她在誊作文呢，已经第三遍了。”我就乖乖不敢再说话了。
还有一次，他开着小摩托车特地从镇上来到我家，把我从家里拎出来去改文章。我坐在后座上，老师的小摩托开得不快，水泥路的两边水杉缓缓向后移，两边的稻田绿油油的，空气清新。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着天。他说，看，有一辆自己的小车是不是很好，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好好读书改变生活，我嗯嗯地应着。
我的印象里金老师很高大伟岸，写得一手漂亮的板书，上课时双目炯炯有神精气神很足。可是现在，我比他高出了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仍然带着方框眼镜双目却失去了神彩。显然他没有认出我，有点奇怪地看着发愣的我。他的老婆烫了个老式的卷发，她碰了碰他的手肘示意他看另一条裤子。老师没有再理我，转头和老板抱怨店里裤子的价格实在太贵了。
老师带我的时候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正当一个骄傲的知识分子最好的年华，而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岁月终于还是把他揉出了老态。当他没有认出我时，心里终究是失落的，虽然我也知道这很正常，你毕竟只是他满天下的桃李其中的一个，就算你以为你是特别的，在那么多特别中你就不再特别。
小学毕业之后，我只去看过一次老师。曾经有另一个老师说，成绩好的学生最凉薄，觉得自己的成绩靠的是自己，对老师感恩很少，反而是当初成绩不好的常常回学校看老师。我不是不感恩，我只是害怕，害怕自己没有达到老师心里的优秀，不能一直是他的骄傲。每一次我都想，等我下次再考好一点，等我再拿到个什么奖，我再去看老师，就在一次一次的纠结和怯懦中错过探望或者说逃过了探望。有次在家遇到小学同学，他说他前一阵子才见过金老师，他还提起了我说我文笔好，我很开心老师还记得我，但是也很愧疚。
老师就像是一个严父。有次我不知道怎么忘记预习课文，就在他一个一个检查，快要检查到我时，我正准备抄同桌的，结果他也没预习，我又急又无可奈何。他到我桌旁，一看我书上白白的，他什么也不说就揪起了我的耳朵，我能感觉到他的指甲掐进我的肉里，他把我的耳朵狠狠往上拽，分明我的同桌也什么也没做可是他单单说我：“你怎么也没做呢？啊，你怎么不做呢？”我从来没想到他的反应是这样，没想到对男生都很少体罚的老师竟揪起我的耳朵。当着全班的面，我真的觉得无地自容，耳根发烫。
脑海里那个严厉的高大的形象和眼前这个矮小的微微有些佝偻的老人重合在一起，突然感觉有一股巨大的浪潮把我卷进苦涩的海水里，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奔，我哽咽着望着老师说：
老师，是我啊，是谈西啊。
老师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他上下打量着我，然后说，是谈西啊，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嘛。
一旁师母有些莫名其妙，我听见她嘟囔了一声：这孩子怎么突然就哭了呢？我在悲伤里挣扎的同时还抽出心力来抱怨她怎么会懂我的难过，她根本不会懂！可是，老师是懂的，他说：
老师老了吧？
我想点头又觉得不应该点头，想说话又说不出来，一下子又气又急，哭得更凶了。看着老师耳后的白发和苍老的面容，想着他悲伤的语气，眼泪更是收都收不住。
老师和我交谈了几句，重新开始看店里的衣服，从一边看到另一边，他们夫妻两人不停地指指点点，说店里的衣服这么贵，质量还不好，一直说要到另一个品牌的专卖店买。师母又拉着老师回到一开始看的西装裤，拿其中一条问老板可不可以便宜一点，老板说可以打9折，师母又说你们的衣服质量又不好，怎么卖这么贵呢？老师接话说：是啊，XXX 品牌都没有你们贵质量还比你们好！老板这样一听心里就不会滋味了，脸色明显不好看了。我想跟老师说，您拿吧，我来付钱。还没等我说，师母已经把手里裤子往架子上一丢，和老师一起走出了店外。
老板说：“听见他是老师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会买了，老师都很小气。不买就不买，还说衣服不好。”我一时无言以对，缓过劲来后，解释说老师是节俭。
我想这大概是比突然面对老师的苍老更令人难过的事。你小时候崇拜的人，以为无所不能像神一般的人，突然表现得与洒脱随性意气风发这些词完全不搭界。他囿于生计，小心翼翼，在生活上甚至有一些卑微。你突然一下就觉得手足无措起来，你会怀疑这真的是你这么多年来心中一直崇拜的人吗？你突然意识到他的苍老，突然看到他你从未设想的样子。
我们年少时崇拜的人，老师也好，父亲也好，偶像也好，我们都希望他们能无人能伤江湖长胜，希望他们一直美好。我们知道这样不对，可还是偏执。你明明知道河流会枯竭，铁会生锈，人会老去，你还是不愿意去面对去承认，去眼睁睁地看到物是人非。你也不愿意崇拜的人跑到你面前，撕掉贴在你心里的他的海报，然后在你心里盖上一个“我已老去”的章。
我们历经人世后还拼命用上所有的幼稚任性无理取闹，不愿意承认自己长大，只不过，是不想承认崇拜的人已经老去已经改变。
时光无涯，我们的一厢情愿，也是珍贵的一厢情愿。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