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莫妮卡
我还在小学的时候，祖父脑梗塞两次进医院，后来回家索性不治了。在家里待的越久神志就越模糊，他年轻的时候相貌俊朗，空军，脾性十分倔强，可谓是条硬汉。
最喜欢穿一袭深海蓝中山装，带个同色系礼帽，踏上二八自行车在扬州城闲逛，累了就走进一家早茶社点碗饺面。谈吐风趣，为人磊落，经常与人相聊甚欢。患病后，半身不遂，行动不便，再也不会打扮，永远一件老头衫穿到底，人也愈加顽固，时日久了，什么人也不认得，大小便失禁，他痛苦，祖母更痛苦。
最后一次入院前，我小不懂事还跑到他面前问他可不可以给我一块钱，他许久没说话，把口袋里的钱都掏给了我，嘱咐我，钱要细细花，这是爷爷身上所有了，都给你吧。我小心把钱放在口袋里，没几天他就回家不愿治了，在家里滴水不进，那句话是他神志清醒前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每日上学放学都只瞧见他静静的躺在床上，两只瞳孔黑洞无神，瘦的嘴巴已经合不上了，为了方便照顾他，我和祖母和他住在一间房，相对两张床。他在门口，我要出门进门，都得先看看他。偶尔在客厅听闻他大声唤我乳名，偶尔我放学回来告诉他，爷爷，我回来啦。他应合两句，哦，回来啦。偶尔认出几个人，但是大部分还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说，躺在那儿用食指做钩状敲击墙面，一下一下间断明确，祖母说，爷爷心里什么都清楚，嘴上说不出来，他不分昼夜敲着墙，是在数时辰罢。
回忆里的那日，我早晨心情不错，起身准备上学，路过祖父床铺，看见他眼角一大块眼屎糊住了眼，忽然心里很难过，我告诉祖母，祖母说，你寻一块手帕子给他擦一擦。我拿来祖父贴身帕子给他轻轻擦拭，他的眼睛看不见一样，毫无神采，就这样盯着前方。
后来，十一点多去了，走之前要吃咸趣饼干，是他平日里最爱吃的零嘴，父亲大喜准备立马叫医生来家里，祖父定是好转了，结果吃完不久就不行了，一直堵着口痰等着，家里怕他痛苦，全部围着他劝他去吧，问他还有什么心愿未了马上去办。我那时正在学校考英语，听到消息立马跑回家，回来时祖父就躺在客厅搭的床铺上，寿衣规整，仪容整洁，指甲头发都剪过了。家里人见我回来立即一遍遍大声告诉他，我上前盯着他瞧，我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虽然早上我还平静的给他擦拭眼屎。过了一会，痰咽下去，他平静的去了。他们说，就知道爷爷在等你，见到了你就安心去了。
我的心里突然一下子空了，以为难过的情绪并没有爆发，只什么也不知道了，空的。我知晓祖父此生偏爱我，祖父一生有过四个孩子，除了我爸，全部早夭折了，两个女儿都是有名的小美女，却天妒红颜。我出生的时候，祖父尤是喜欢，因为是女孩，所有事情他都接过来，喂奶粉，换尿布，教我走路习字，印象里祖父对我极其严格，却也极其宠爱，他是把我当女儿了罢。
我时常心里酸涩，祖父年轻时如此潇洒，晚年患病却不能自理，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多大的冲击，他一日日躺在那眼神空洞，心里是否布满绝望？他的手不能写一手漂亮的字，他的眼读不了报纸，他的口再不能言，他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拖累了祖母。而他无能为力，他所能做的全部就是敲击墙面，一下一下数着离开的时辰。所以，我觉得，人死前是心里有数的罢，至亲的心也会有所共鸣。
其实几年后，我实在记不起祖父患病后长相，一提起他脑中跳跃的还是昔日的模样。穿着他最爱的海蓝色中山装，同色系的礼帽，笔挺的站在那淡淡的笑。
（本文系作者授权“清南”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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