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姬随李渔上船的时候,徐氏特意拉住她的手,偷偷地塞给她一个绣花手包,嘱咐道,兰姊,你年轻,路上要多照顾老爷啊!说话的时候还用力地捏了捏她的手,朝着李渔的背影又是眨眼睛,又是呶嘴的。王姬捏了捏手包,知道里面装着是什么,听着大娘的弦外之音,脸“唰”地一下红了,忙抽了手一转头追了上去。
待李渔回头看时,只见王姬满脸的红云,再看看徐氏一脸神秘的笑,有点莫名其妙。李渔朝岸上摆了摆手,道,你回吧,看好家,落雪之前我会回来的。
李渔抬头看了看天,立夏刚过,正是百花争艳、万物疯长的季节,让还沉陷在乔姬之死的悲痛中的他暂时缓了缓心情。前几天接到中丞贾胶侯的邀请,说他已调回京城了,要李渔去京城帮他设计个私家园林。胶侯是李渔多年的老朋友了,七年前在平阳纳乔姬还是他撮合的呢,于是应允前往。以往李渔一出门就是好几马车,把整个家班都带上,一边访友叙旧,一边唱戏打秋丰,经维持庞大的家业。
可这次不一样了,演旦角的台柱子乔姬走了,暂时还没有合适人选补上,这戏班演演不成,散不好散,不死不活地拖着日子走,都快成了李渔的心病。所以这次北上他只带了王姬、黄姬和两个侍儿,寄希望能在京城再物色一个像乔姬这样的艺术人才,以恢复家班的正常演出。
李渔问王姬,兰儿,刚才大娘跟你说什么坏话呢,看她神秘兮兮的!王姬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黄姬插嘴道,大娘是叫老爷多多宠幸兰姊,好让她给你生个大胖小子。说罢就咯咯笑了起来。
王姬毕竟才十九岁,对男女之事还羞于启齿,听黄姬这么一点破,脸就变得更红了,举着小拳头追着黄姬跑,嘴里说着,看我不撕了你这嘴!
李渔看着两个爱姬打闹,脸上开始洋溢起幸福的笑容。王姬好久都没有看到李渔如此高兴过了,偷偷地捏了捏袖口里的那个手包,不由地让她又一次想起那些男女之事,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刚刚退去的红云又一次升起来,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忙跑到船舱里去了。
王姬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包,包里是几颗花生与红枣,在男女同房的时候把它垫在席子底下,意思是早生贵子。王姬手里捏着花生,望着窗外的江水,想起这一年来发生的一幕幕,陷入了沉思之中。
今年的春上,李渔整整好几个月都没出门,连他视若时命的水仙也无心莳养,家里除了大娘之外,谁都不敢去劝他,生怕触动了哪根神经。有一天,一个不知趣的姬妾忍不住寂寞,站在李渔的书房外,对着窗户说了一大堆的醋话,意思说老爷放着一屋子的春光不知享受,却偏要整天关在书房里去哭祭一个死鬼。李渔听了大怒,一边喝斥一边砸东西,当天就把她赶出了家门。当时把一家人都吓坏了,王姬躲在大娘的房里,瘦弱的身子不停地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生怕李渔一发怒把自己也赶了出去。大娘不停地劝说着,别怕别怕,你是老爷的掌上珠,捏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疼都疼不过来,哪会赶你走啊!王姬哭道,我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宁死也不会离开老爷的。边上的几个姬妾听了劝她说,你要想老爷不赶你走,得赶紧趁年轻给老爷生个大胖小子才好。其中有个已生了两子的苦痛王姬,插嘴道,唉,看老爷如今身子骨也今不如昔了,我看要真不行,还是把我的小儿子过继给你,将来老了也有个给你端茶的。王姬听了感动得热泪盈眶,起身拜谢道,姐姐有心,妹妹感激不尽,还是再等几年吧,如若真怀不上,姐姐可一定得记住今天的诺言哟。那们姬妾欣然应允。
如今,舟行水上,若人生飘零,不知何处是归途。王姬手里数着花生,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这时候忽闻得一支乔姬生前唱过的曲儿从船尾飘过来,因为这声音太像乔姬了,连李渔也循声而去,王姬在后面小心地跟着。走近一看,原是一侍儿在随口哼哼。王姬忙过去阻拦道,快别唱了,你这不又撩起老爷的痛处么?!李渔摆了摆手,苦笑道,随她唱吧,或许正是雪儿托她的音来安慰我呢!但那侍儿一听王姬的话却再也唱不出来了,此后也再没唱起过。
当晚,明月当空,李渔心情大好,与两位爱姬在船头对饮吟唱。王姬不胜酒力,喝了两口就对着江风呛了起来。倒是黄姬,陪着李渔连喝好几杯,便有了几分醉意。此时,两岸蛙声一片,月色融入夜色始朦胧,诗兴趁着酒兴一起来。黄姬举着酒杯要李渔吟诗一首,李渔即席便吟了《踏莎行》:
新柳低垂,浅沙初涨,扁舟夜泊听渔唱。披襟正拟纳江风,月明先在孤篷上。 潮响凄清,雁声嘹亮,总因客思无惆怅。若教提起一声愁,眼前好景皆魔障。
黄姬听了,摇着酒杯道,不好不好,这“一声愁”不好,说好不提愁的怎么又提“愁”了?老爷要罚酒!李渔道,好好,我罚酒!王姬听了却心有触动,随口就哼唱了起来,那婉转的吴音飘荡在空旷的江面上,让人顿生“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悟。黄姬不知何时已经趴在木几上睡着了,李渔忙叫两个侍儿扶进去舱内睡了。
王姬见李渔还想喝的样子,忙去夺了他的杯子,道,老爷,别喝了,该休息了。李渔打了个嗝,道,好吧,咱不喝了,明天再喝!
进了舱,借着窗外的月光,已有三分醉意的李渔眼睛开始迷离起来,看着眼前为自己宽衣解带的王姬,却浮现出乔姬的影子来。他口里嘟嘟着“雪儿”的名字,一把将王姬抱在了怀里。王姬顾不得老爷叫的是“雪儿”还是“兰儿”,忙将那个装着花生与红枣的手包塞在身子底下,然后去接受这位老顽童的无限恩爱。
这一夜,王姬一直都沉浸在幸福的恩爱之中,只是苦了那个绣花手包里的花生与红枣,无缘无故地煎受着两个身体的蹂躏。王姬记起大娘临行前的再三吩咐,说只要花生碎了,红枣扁了,这肚子里的戏十有八九就成了。第二天,王姬打开看时,花生也碎了,红枣也扁了。王姬脸上自乔姬死后第一次浮现出幸福的笑容来。
过了一月余,王姬的肚子渐渐地鼓了起来,又时常伴着呕吐,心下想会不会是有了?王姬偷偷地把这消息告诉给黄姬,黄姬有经验,知道十有八九是有了,忙去给李渔道喜。李渔乐得半天合不拢嘴,忙吩咐侍儿给王姬做最好吃的。
不几日,入了京城,见到了贾中丞,李渔情不自禁地先把喜事与老友分享,贾中丞忙取了此银行给李渔,叫他买些好吃的给王姬补身子。
正所谓人适喜事精神爽,连灵感都多一些。李渔安顿好王姬,又把银两交给黄姬,再三叮嘱她要照顾好王姬,然后就一头扎在工地上,为贾中丞开始设计起园林来。这块地的面积只有半亩多一点,要想有好的设计真是应了那句话,螺丝壳里做道场。贾中丞已经请了好几个自称是园林大师的,设计的方案都令人不满意。而接受这种设计理念的挑战对李渔来说无疑是一针强心剂,难度越高,设计就越有激情。
李渔自称生平有两绝技:“一则辨审音乐,二则置造园亭”。他在那块地上,左三圈右三圈地转了小半日,回来一晚上功夫就把图纸绘出来了。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敲贾中丞的门。贾中丞一边扣扣子一边迎出来先睹为快。见了李渔做的这方案图,顿觉眼睛一亮,拍案叫绝,道,此案设有拜石轩、退思斋,又有藏书阁、乐歌台,所需建筑,一应俱全,既简约大气,又新奇古雅,独出一帜,笠翁老弟真不愧是园林大师啊!
李渔忙道,胶侯兄过奖,此乃小技,何来大师之名?
贾中丞笑道,你这园林小技,必为京城这些所谓的大师叹为观止了,哈哈哈!
贾中丞忙请了京城最好的建筑队,又选了吉日,按照李渔的设计方案开始大兴土木了。李渔作为总设计师自是天天泡在工地上,对选材、用料、配色等等都一一过问,十分严谨。
数月来,王姬的肚子也日渐隆起,李渔因为忙于工事,天天起早摸黑,很少顾及爱姬起居,全由两个侍儿照料。偶尔闲时想起王姬平日的好,让自己能老来得子,添丁添喜,每天都沉浸在幸福之中,而暂时忘了乔姬之痛。
待一日,园林快要完工之时,贾中丞忽然想起一事,把李渔拉至书房问道,这园子都快造好了,可得有个园名啊,还须有劳笠翁贤弟费神。
李渔笑道,我早给你取好了。说罢拿过案头的毛笔在纸上写下“半亩园”三字。
贾中丞盯在纸上看了半日,不得其解,问道,这半亩园有何深意?
李渔不紧不慢地言道,胶侯兄,这半亩园从字面上理解意指地只半亩,实则不然,此名之禅意全在“半”字:人过半百万事休,活一天赚一天,换个角度想人生即可转忧为喜;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两情相悦互助互爱才是婚姻之真谛;偷得浮生半日闲,对酒当歌奈何天,只有懂得工作与休闲一半开,才是惬意人生;失败的一半是成功,凡事都得对半来看;如此等等,虽半不半,其意深远,非常人所能理会,妙处全在心悟啊。
贾中丞听了击掌称妙,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人生的一半是休闲,失败的一半是成功,妙!妙!妙啊!半亩园,就这么定了!笠翁老弟,还有个一半你忘了说。
李渔道,哪一半?
贾中丞道,吃饭的一半是喝酒,哈哈哈,咱喝酒去!
李渔大笑,对对,吃饭的一半是喝酒!清醒的一半是陶醉,今日为了半亩园,不醉不归!
贾中丞道,好,不醉不归!
是夜,两人趁兴对饮,直喝到月亮斜挂枝头,说话都互相听不清对方讲什么了,才罢休归屋。
李渔刚回到屋里,一侍儿就迎上来,扶他坐下,又泡了茶给他醒酒。
李渔道,你怎么还没睡?
侍儿道,有急事要报于老爷知道,兰姊姊她……
李渔道,兰儿她怎么了?
待儿递过来一块白巾,李渔接过来,打开一看,只见中间一滩红。
李渔迷迷糊糊地问道,这是兰儿的?她不是有身孕了么?
侍儿点点头。
李渔摇着头道,不可能,不可能!你一定搞错了。说罢,脑袋一耷拉,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侍儿急了,又抱他不动,只得随他睡去。
第二天,李渔醒来,发现自己手里还捏着一块白巾,仔细看时,正中一滩血迹如梅花般绽放,忽然想起昨日侍儿的话,心下大惊:如若真是兰儿的,那她隆肚之象必是病兆无疑!
天已入秋,庭院里的树叶落了一地。李渔忽觉一种不祥之兆从脚底心升起,身子一下子凉了半截。忙叫来黄姬与侍儿,又问了一通,方知大事不妙,急急地去找贾中丞。
贾中丞因昨夜喝多了酒,还迷迷糊糊地沉入梦中。李渔等不急他醒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捏着他的鼻子把他拉起来,如实地说了王姬的情况,求贾中丞帮忙,找个好郎中来给王姬看病。贾中丞听了也吓出一身冷汗,忙派管家去宫中御医院请太医。
午时,太医来看过王姬,退出房来对贾中丞摇了摇头,道,恐怕肚中之物非一日之积,要想消除,非华佗再世不可。
李渔一听急了,你不是太医么,天下哪有你治不好的病?
太医道,治病良机乃在病发初始,膏肓之症全在个人造化,我先开个药方吧,先以缓解夫人之痛。
贾中丞拍了拍李渔的肩,老哥再帮你找别的郎中来看看。李渔无声地点了点头。
一连数天,贾中丞托人到处找郎中名医,但大都摇头而去,有的虽然开了方,也都是暂缓之策。
李渔见贾中丞竟将园林之事搁至一边,为他托东家跑西家,如此尽心尽力,却是感动不了上苍,依然不见好转。几天下来,李渔鬓发全白了,仰天长啸,老天为何如此不公,要生病也得先生我啊,兰儿娇体,如何承受的了啊?!
王姬日渐病重,忽一日,她将李渔叫至床头,道,六年前老爷在兰州收了我,又教我习曲,给我恩爱,卑妾此生足矣!妾身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老爷就别再为我费心,只盼早日回家吧!
李渔无言以对,老泪纵横,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立冬刚过,京城的气温徒然就降了下来,满地的落叶跟随着行人的脚步到处飘零。就在李渔离开京城的那一天,京城入冬的第一场雪飘飘扬扬地下了起来。贾中丞给李渔备足了盘缠、防寒衣物,一直送到京城门外十数里,方才依依告别。
还好,出了京城地界,雪就止了,一路往南走,气温也一路回升,身体也舒适多了。可王姬却因一路的颠簸劳累,病痛更趋严重了。为了行车的安稳,李渔决定还是改走水路,沿运河一路南下。这条水路李渔已经走过好几次了,曾经带领家班几十口人,热热闹闹地北上南下,一路畅饮风月,一路欢歌笑语,那些日子虽算不得富足,却也潇洒得如同神仙。可如今运河两岸的一草一木,在李渔眼中却满是萧条,记得一年前乔姬西去,痛扶香柩回金陵,心如刀绞。一年之后,再次北上,本想重新特色一家班旦角,却不想未采得凤归,却先折一桂枝。
摇橹声起,忽惊得岸边树上一只黑鸦飞起,展翅往南飞去。李渔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此鸦前去家里报忧了?正发愣时,闻得侍儿惊呼“老爷”。李渔快步进舱,来到王姬床前,拉着她的手,道,兰儿,你要坚持住啊,我们快到家了!
王姬艰难地说道,老爷,咱今生缘份恐怕已经尽了,所有恩爱,只待来世再报了!
李渔大悲无泪,喃喃道,兰儿,你一定要挺住,咱到家就好了。
王姬从被子中伸出另一只手来,似乎还想说句什么,只是大限已到,手一松,溘然归去。
李渔看那手时,见掌心捏着一只绣花手包。李渔取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只见里面是一些碎了的花生和被压扁了的红枣。
李渔走出舱来,把碎了的花生和压扁了的红枣默默地撒在水中。撒毕,又呆望着水中许久,然后忽然大喊一声:
天啊,你为何如此不公,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是对我一生作孽的惩罚么?!
岸边一群野鸭被惊得四散而去。
是年为康熙十二年,公元1673年,李渔63岁,王姬1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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