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成风景的自画像

今天继续回顾《艺术的力量》导言第二部分。

※ ※ ※ ※ ※ ※ ※ ※ ※ ※ ※ ※ ※ ※ ※ ※ ※ ※ ※ ※ ※ ※

此后，当我以为已经阅尽千帆之后，透纳又出人意表了。一个雾蒙蒙的晚秋下午，我们正在苏塞克斯的皮特沃兹大宅拍摄，这是埃格雷蒙特伯爵（Earl of Egremont）的居所，他是对透纳最优厚的资助人。在大宅顶层，有一个锁着门的图书馆，它曾给与画家，让其用作画室。大宅的管理人十分慷慨，让我可以穿过那扇门，房间内书籍满墙，大概透纳全都读过，或者他在作画的时候会完全忽略它们。在他最喜欢的地方，竖立着一个画架。随着十一月的雾缓缓降下，透纳的鬼魂也开始暗暗私语，也许这就是我为什么能在一幅小画中看到更多东西，这幅画位于楼下长长的画廊中，在维多利亚时代，它的名字叫《奇切斯特运河风光》。透纳绘制了四幅皮特沃兹以及周边风景系列画，作为护墙板，这幅作品是其中之一，但这些画并不是完全符合当地风景。画中的整个公园充满了玫瑰色仙境般的光辉，那些牡鹿的鹿角卡在一起，彼此争斗，仿佛某些中了魔法的武士的神秘化身。

那么，远处地平线上的教堂能让我们知道这是接近奇切斯特的某个地方吗？或者完全是另一个地方，是这不断变老的画家对于人生旅程的浪漫而又宿命的某个想象之地？这场景被神秘的光线洗涤，让人禁不住要怀疑：运河也许不是用来运输木头和钉子的快捷水路？画面左边有一艘粗短的小划子，里面坐着一个男人，身穿外衣，头戴一顶破旧的帽子，这正像是画家习惯做的事情，而且很多人都知道。那么，可能这幅画不只是一幅他的作品，更是他自己。1827到1828年，当这幅画处于创作之中时，透纳已经人到中年。这图画的平面仿佛是一扇想象的窗口，透过它，我们可以看到：画面偏右，一艘幽灵般的船只，沿着运河直接驶向我们，不知道它的动力来自哪里，因为帆已经收拢，也看不到拖动的痕迹。这只不过就是一艘日常的平底载货帆船，就像《白鲸记》中亚哈船长的皮廓德号，也就是一艘捕鲸船。黑色的桅杆倒映在水中，船在微光中向我们慢慢划过来，似乎某种不可避免的预兆。看来，《奇切斯特运河》原来是充满寓意的自画像，被偷偷放在透纳最有权势的资助人的画廊之中，伪装成风景画，真是厚颜无耻而又感动人心的一幕。

接下来，到了最让人不安的部分，是马耳他首都瓦莱塔的幽灵。这是圣约翰骑士团的祈祷室，是大教堂内一个长长的房间，教堂的墙上扭动着过于考究的木刻花纹，逝去的武士雕像留着胡须，躺在坟墓上，与镶嵌的珍珠母贝壳们一起闪着光。

卡拉瓦乔当时是被定罪的杀人犯，绘制这幅画等于他的出狱金牌，他画的是施洗圣约翰被砍头的场景。画中人物都是真人大小，各部分细节纤毫毕现，似乎任何条框都约束不住他们。我们觉得可以直接走到房间尽头，走到他们跟前，与他们一起站在高处，俯瞰整个祈祷室。画面分为对称的两部分。左边，一组人物聚集成半圆形，传统上，这些人是艺术之美的人性化体现：英雄之美、庄严、权威等等。但在这里，他们就要参与到一次屠杀中，要锯断一个垂死之人的脖颈。画面右边，只有一条绳子在昏暗的监狱窗前摇来晃去，两个囚徒抻着、扭着脖子，想把头穿过铁窗，看个究竟。其中一人与犯下罪行的画家肖似，但卡拉瓦乔以另一种方式更加强调了自己的存在：就在殉难者脖中渗出的血液里，构成了画家自己的签名。这也是他唯一签过名的两幅画之一。这样一来，画作将不朽永远保留下来：画家签下自己的名字，如同一个犯人；我们作为他的囚徒，想要看个清楚，却又在惊骇的畏缩与震惊的仰慕中左右为难。

这三件大师的作品，不仅向世人证明了它们的创作者的存在，更似乎在邀请、或者说挑战我们，要我们去和它们建立直接联系。关键在于，它们将艺术家本人置于充满创造力的戏剧之中：凡·高，以急躁和狂喜的情绪描绘蓬勃自然的画家，却又被自己的作品窒息而死；透纳，沉思生命之来来去去的诗人；卡拉瓦乔，虔诚的基督徒和罪犯，理解血的救赎，因为他有血溅三步的直接体验。《艺术的力量》展现了8个艺术家自我戏剧化的时刻，在这些时刻中，艺术家在极端压力下，创造出充满雄心壮志的作品，其中也蕴含了他们最本质的信仰。所有这些作品都是他们的自我最直接的证明，也是在宣告世人：艺术可以超越于令人愉悦的原则之上。这些作品，希望改变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