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测度的未来

　　宝树

　　有一位朋友，看了我最近在《文艺风赏》上的几篇文章后问我，为什么这个专栏你侧重写过去，不写未来呢？这不是科幻作家的强项吗？

　　我听了只有苦笑，这是一个经典的误解，科幻作家在预测未来的方面绝不比一般人准确多少。当年科幻作品中展现的“21世纪”标准配置——飞行汽车、机器人和太空基地等——至今还毫无指望，倒是个人电脑和手机这种最初不太起眼的发明改变了世界。再如，我国最著名的科幻大师刘慈欣先生，在小说《中国太阳》里预测过，未来北京的房价会飙升到——三千五百块一平方米，现在大家都知道这设想有多么远离现实了。

　　当然，在预言未来方面，科幻作家不是唯一的失败者。过去几十年里，神棍预言1999年或者2012年会是世界末日，政治家预测冷战会转变成第三次世界大战，环保运动人士预测地球的资源在21世纪初就会耗尽，经济学家预测……算了，他们好像就没什么说对了的。

　　具体的预测失败可以找出具体问题所在，但也许从根本上说，未来是不可预测的。在传统社会里，周围的环境往往历经千百年而变化寥寥，所以过去的人们并没有真正“未来”的概念，他们觉得世界就是这样，天道循环往复，不会有什么全新的东西降临，预测将来会发生什么似乎也不太难。孔夫子自信满满地说：“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然而世界仍然在悄然发生着巨变，即使对孔夫子来说，唐宋时代的生活也是他所难以想象的。

　　未来的难以测度不仅是因为人们缺乏一般的知识。熟悉历史的人士，常常能从历史中发现某种“大趋势”，并且相信这就是未来的走向，但这往往是一种假象。C.S.刘易斯曾举例说，如果恐龙时代的先知能了解过去的生命进化史，那么他一定认为，将来会出现更巨大的恐龙，披着更加厚重的铠甲，但到头来，却是一种小型而灵敏的热血动物成为了地球的新主宰。同样，如果在冰河时代末期有一位智者明了过去百万年的人类发展史，他会预言人类将磨出越来越锋利的石器、在森林和草原上中更舒适地游荡，打到更多更大的野兽。但历史长河陡然转入新的方向，定居、农业和青铜时代降临了，用了百万年的石器被彻底抛弃。

　　预测未来一再失败的主要困难在于，历史的每一次转向中，都有某种之前隐藏着或者不起眼的因素蓦然彰显，迅速影响到社会的方方面面。1492年的发现是最明显的例子之一：一个几乎和旧世界一样广袤的新大陆在大海深处出现，突入欧亚社会的生活（当然，对美洲人来说正好相反）；几次工业革命是另一个例子，最初谁也想不到，自古以来就司空见惯的蒸汽和闪电等自然现象竟然蕴含着如此大的、可以为人类所利用的能量。

　　社会和生活风气的变迁同样难以捉摸。世界历史上有一个所谓的“轴心时代”。在公元前五百年前后的一两百年间，孔子、释迦牟尼、苏格拉底等先哲横空出世，《旧约圣经》也集结成书。此后的世界历史便被文明教化之光所照亮；基督教盛行后，豪迈、尚武、放荡的古罗马社会风气一转而崇尚忏悔、谦卑和禁欲。近代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之后，人的活法又千变万化。在今天的时代，我们和父辈之间的生活观念都相去甚远。没有人敢断言几十年后的社会会是什么样子。

　　当然，亦有少数人把握了历史动向的隐藏因素，成功地预言了至少一部分未来，譬如基督教的殉道者、蒸汽机和发电机的发明者、启蒙思想家……可是慢着，他们是在预测未来吗？不，他们正是未来的创造者。藏在时间幕后的神秘之物，不可能被一双超然物外的眼睛所瞥见，只有投身历史的湍流中，才能够真切感受到它的力量。

　　至于科幻小说家，恰恰因为未来是不可测度的，才有我们的想象空间。科幻小说不喜欢想象最可能实现的未来，只会去想象最奇异、最惊悚或者最黑暗的。这种未来几乎不可能真正出现，但也不是全无踪影。如果你喜欢这样的未来，请努力把它变成你的现实，如果你不喜欢，也请消灭它存在的根基。测度未来是可能的，前提是——你要用自己的人生来度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