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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

  

  文:柏银

  午后三点的太阳挂在低空,晒得整个西格镇都打起了蔫儿。李约生躺在草地上,眯起眼睛,将自己完全暴露在阳光之下。只有上帝知道,李约生可没有看上去这么悠闲。他是从制鞋厂办公室里跑出来的,偷得浮生半日闲,然而,没有享受到一点悠闲自在的感觉。李约生想把老板和鞋子上的塑胶味抛到九霄云外,事实却是,身体与灵魂分离了。身体躺在草丛里享受安逸,灵魂上受着煎熬。李约生满脑子想的都是下周一的那批鞋子能不能赶制出来,下周一是镇上每年最隆重的节日,到那时,西格镇上的中学生们要穿着这批鞋子上街,如果有一半的学生穿着自己平时的鞋子度过那一天,他这个制鞋厂的经理就不要干了,他的老板将会带着被极度冒犯的情绪叫他滚蛋,当然,这不是最糟糕的,如果人们再也不相信他们的制鞋厂,转而依靠邻镇的制鞋厂,那他这个西格制鞋厂的经理,首当其冲,将成为西格镇的罪人。

  李约生翻了个身,刚刚待过的地方,那一片草地上的草,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李约生心里很没底。他知道,有一个问题没有被解决,很可能影响到最后的结果。工厂的工人们现在正焦急地等他现身,主持大局,或者已经略过问题,进行下一步工作,不管哪种情况,都让李约生有不好的预感。

  广场上出现了几个逃课的学生,穿着西格镇第一中学的校服,把书包扔到一边,大摇大摆地拿出风筝和线箍——在这个风和日丽、太阳执意要人们享受温暖的午后,几只无所畏惧的风筝飞上了天。广场上只有他们几个,他们的同学在努力学习,大人们在努力工作,可他们毫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即将消逝的艳阳天,和这许久不遇的好天气。

  李约生觉得中学生把自己打败了。于是他想,如果他现在回到工厂,向老板递交辞呈,会怎么样。结论是,基于道义,他还是要等到眼前的工作完全结束,才可能脱身。他绝望地叹了口气,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心里对自己说:“再躺十分钟,再享受十分钟,就十分钟。”

  李约生回到工厂的时候,已是傍晚。当工人们偷偷收拾衣服工具,准备趁他不在直接下班时,他出现在了工厂车间里。他只说了四个字,今晚加班。领班跑过来,跟他说,制鞋胶已经是前年的了,恐怕不能满足要求,如果马上去订购,时间来不及。

  李约生问:“为什么现在才发现问题?”

  “早就跟您报告过。”领班小声说。

  李约生仔细回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他往办公室走,领班小步跟着。

  “布料不够的问题,解决了么?”李约生问。

  “还没。我们先用旧的布料做的。”

  “那你想怎么样?”李约生站住了,“等布料真的用完了,再去订购?等着我亲自解决?”

  领班低头不语。李约生继续向前走,通往他办公室的路上,沿途是郁郁葱葱的绿竹,夕阳被竹叶打成碎片,落了一地,美不胜收,只可惜,李约生只匆匆走过。

  “把所有未解决的问题统计一下,列出来发给我。”李约生说。

  当李约生正在寻找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时,情况要糟糕得多。在他踏进制鞋厂的大门之前,已被十多家公司委婉地拒绝。踏进制鞋厂那天,下着蒙蒙细雨,早春的花儿开了,一根根枯枝上挂满了粉红的脸蛋儿,惹得人们心痒痒。那天正是星期天,这对李约生来讲有些冒险。在星期天面试,意味着这家公司周末不休息,或者经常加班。可他没什么选择了,他必须去工作。

  制鞋厂的老板坐在办公桌后面,面容忧虑地看着他的简历,一番例行的问话过后,老板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自己对他大体满意,但对他是否能长时间留在制鞋厂有些不确定,老板意味深长地叹口气:“我可是要培养经理的。”

  李约生走出制鞋厂的大门时,雨已经停了。天空像被稀释的蓝墨水,隔着层层水雾,看起来更加遥不可及。李约生绕着小镇走了一圈之后,才回家。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从这个时候起,他的焦虑与他形影不离、密不可分了。他的焦虑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不出意外,他将要长时间地待在一个公司,就算不是这家,也可能是下一家,对他来讲,这一家,和下一家,是没有太大分别的。还有一个,他根本不了解鞋子。他知道,从小到大,他对鞋子的挑选都是由母亲代劳的,他对鞋子的漠视,已经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他可以随便趿拉着一个东西上街,只要这个东西不至于让他的脚碰触大地。这样一个人,既不了解鞋子,又不喜爱它们,将怎样胜任制鞋厂经理的位置呢?对制鞋厂的老板,他是没有讲实话的,当老板疑虑重重地问他,是否对制鞋的工作感兴趣时,他用力地点点头,只是为了得到一份工作,他已经被拒绝得不耐烦了。

  当李约生快跨进家门时,天色已晚。他抬头望着夜空,星光闪烁,这些来自遥远的外太空的朋友,即使现在看到的它们靓丽的身影,已经是几千万年前的了,仍然深邃迷人,在那遥不可及的地方,藏着多少秘密,在那久远的年代,发生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迎面的风湿润咸腥,隐藏了多少海洋广阔无边的密码,而他,正在为下周一要去制鞋厂焦虑着。

  老板打来了电话,问李约生能不能在下周一把鞋子赶制出来。

  “只赶制出来可不行,质量也要好。你知道,鞋子是穿在人脚上的。”老板叮嘱道。

  老板常常用这句话教育李约生,以此来显示自己的格调,老板对鞋子的质量要求很高,在这一点上,老板是值得佩服的。李约生常常想,如果自己像老板那样,拥有一家制鞋厂,也许制鞋厂也会成为自己唯一的念想,每天晚上睡觉前,要想想怎样提高鞋子的质量,如果在赶工期,那么能不能在规定的日期到来之前完成,每天早上起来,要赶快投入到工作中去,那时,他将成为一个合格的制鞋厂经理,可是那样,他的生活也就只剩下制鞋厂了,他将阔别广大的、神秘的世界,他的世界将急剧缩小,成为一个四百平方米的白色厂房。

  李约生撂下电话就到厂房里来了,他看到工人们热火朝天地干着,裁剪好鞋布,将鞋底注塑成形,粘胶,最后缝线,完成一道道完整的制鞋工艺,白色的鞋子瓜熟蒂落。戴着白色工厂帽的女工们灵巧地将鞋子装进鞋盒,摆到机器上贴标签,领班在这中间跑来跑去,并没意识到李约生的到来。一切井然有序。机器的轰鸣声和鞋胶味充盈着厂房。如果老板在,李约生想,他一定认为这些很美,就像老工匠在面对他的铁钳和块料,驾驶员在面对他的坐骑一样。领班终于注意到他了,小跑过来。

  “经理,鞋子数目已经过半了,离下周一还有五天时间,足够了。”领班高兴地说。

  李约生的心稍微放下了些。他点点头,走到工人们中间,有个有些秃头的工人正将一张裁剪好的鞋布塞进机器里继续剪。李约生一把扯下来,莫名的怒火顶住喉咙:“你在干什么?”他几乎吼了出来。

  厂房安静下来,秃头的工人吓得站在一边,低着头。他白色的工厂服上满是鞋胶,粗糙的双手长满了茧,那双因睡眠不足而明显有些发红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向上翻,窥着李约生。李约生开始在内心深处怜悯起这个人来了,然而,怜悯是毫无用处的。为此,领班跑断了她的高跟鞋。领班在向他小跑的路上跌了一跤,此时正拿起脱掉的鞋子和断跟,带着一种作为老板最喜欢的不屈不挠的气势,朝他走来,并向他表示,她愿意为秃头工人的错误负责。领班的态度是值得赞赏的,李约生没什么可说的了,他不喜欢说教,像老板常对他做的那样,将秃头工人的这种错误行为从源头,到可能会产生的最可怕的后果陈述一遍。他喜欢直接让人家走人。

  李约生让领班把鞋子放下,给了她一个小时的时间,去把鞋子修好。至于那个秃头工人,他:“你可以回家了。”

  领班显得很失落,她没能保住秃头工人的工作。临近傍晚的时候,领班敲响了李约生办公室的门。

  “您知道,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您一样,有一份可以随时裁掉别人的好工作。”领班的情绪不是很好,这个已近四十还每天穿着高跟鞋在机器轰鸣的厂房中跑来跑去的女人,用近乎带着哭腔的语调说,“王伯的女儿就要上大学了,这些您恐怕不知道吧。他还有个年近六十的老母亲要养,对您来说只是开除个员工,对他来说是在颠覆他原本的生活。”

  领班接着又说了一些话,李约生没有听进去。秃头工人的情形几乎适用于整个工厂里的工人,甚至这个领班,平时小心翼翼兢兢业业工作在自己岗位上的女人,也要靠卑微的薪水养活自己和家人,从这一点上看,他们站在同一阵线上,无可厚非。李约生觉得没必要再一次向领班普及工人工作精准度的重要性,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他们的命运接受经理的裁判,而对于一家工厂来说,经理的命运接受全体工人的裁判,当手术刀还没转向经理时,经理要先下手为强,正如李约生一贯相信的,怜悯是毫无用处的。他很希望领班能尽早领会到这一点,经理的位置可没那么好做。

  领班只能失望地走了。

  李约生望着窗外,下雨了,院子里的美人蕉表面像抛了光,打了蜡,光可鉴人,绿得发亮。修剪过的小灌木像一颗颗绿油油的鸡蛋立在地上,泥土里钻出的小草也开花了,只有四片花瓣,躲在其他植物叶片下面,像初生的鸡崽儿,有些瑟瑟发抖。李约生打开窗,感觉像迎来了新世界,雨滴打在美人蕉厚实的绿叶上,摔成好几瓣儿,晶莹透亮的样子竟像星星落下了一般。李约生被这种美攫住了,半天动弹不得,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要随星星去了。

  在给老板做助理的五个月中,李约生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鞋子像拿着把钳子紧紧夹住他的神经,也是在那段时间,焦虑的症状逐渐加重。他先是发现了自己的生活彻底被鞋子包围,吃饭时,墨黑色的筷子变成了制鞋皮,美味的糖醋鱼散发着制鞋胶的味道,餐桌变成了锈迹斑斑的厂房工作台,在梦中,他正捡起一块破碎的鞋底往嘴里塞。接着发现自己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鞋子,一个陌生人走过来,他第一眼看人家的鞋子,尺码、颜色、做工,相亲的女孩儿跟他谈论爱情,他跟人家谈起鞋子的样式,聚会时,一个学生时代关系很好的人走来,他跟人家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的鞋子脏了。

  在老板的辛勤栽培下,李约生成功地变成了一个精益求精的老鞋匠。

  在老板决定对工厂彻底撒手不管,全权交予李约生的那个晚上,老板请他吃了一顿饭。老板是个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一双布满了老茧的大手显示了他作为勤勤恳恳的劳动人员的一生。老板说,他从二十多岁的时候,开始奋斗,到五十岁的时候,终于拥有了这样一家制鞋厂。现在他腰酸背痛,害了很多老毛病,但一想到这个自己一针一线建立的制鞋厂,他满怀骄傲。如果生命就此完结,也毫无遗憾了。

  这个晚上让李约生开始思考工作的意义。在人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在工作,或者准备工作,如果说爱情和日常不是人生的全部,那工作是,在漫长的人生中,人们需要像工蜂一样努力工作,努力为可能达到的成就奉献自己,工蜂的成就算不得成就,整个蜂群以及大自然所呈现的万紫千红的景象才是意义所在,对于每个人来讲,更像是人类发展进程中的一颗螺丝钉,这么渺小而重要。

  李约生眼睛湿润了,他抬头看看天,黑漆漆的天空上挂着亮晶晶的钻石。遥远明亮的天际,如果有一个人,无意他的一生能否达到最高成就,只想将千万年来,将你永恒的美丽一探究竟,是否异想天开?

  距离这批鞋交货的截止日期还剩一个晚上。李约生决定待在厂房,亲自盯着工人们干活,领班跑来跑去,为李约生送水送面包,她已经修好了的高跟鞋踩在石材地面,发出“吭吭吭”的响声,机器轰鸣声都掩盖不过去。李约生示意她坐下,领班严肃地摇摇头:“不行,我要在车间里面盯着。”这让李约生产生一种感觉,领班像母亲保护她的小崽子一样保护着厂房的工人,不再让李约生赶走一个。

  夜色蔓延开来,晚上十点左右的时候,李约生在工人间走了一圈。不出意外的话,鞋子可以在凌晨三点钟的时候顺利交货,他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一点。他走出厂房,在办公室和厂房之间的院子里走来走去,轰鸣声变得像蚊子一样,微小却挥之不去。

  领班走了过来:“经理,您去睡吧,我盯着就可以了。”

  李约生微微一笑,没说话。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领班才像是跟他在一起,同仇敌忾的战友,共同等待着这延续了半个月之久的成果,兴奋又期待地等着最后一只鞋子的完成,好安心睡个好觉,等着心里的满足感渐渐汇聚,像跑马拉松的运动员,抵达他遥远路途中的某一个目的地那样。

  凌晨一点钟的时候,李约生感觉困意袭来,他的上下眼皮像用鞋胶粘住了一般,怎么用力都睁不开。工人们仍在工作着,他们像一批不知疲倦的机器,做着固定的几个动作。领班的精神很好,看起来再熬个两三夜也不成问题。李约生到外面用凉水洗了把脸,总算将困意击退了。

  李约生只想快点完工。他忽然想起了长征、马拉松、登山,马拉松运动员在跑过一个又一个目的地的时候,是否已经忘记了一切,只想着跑到那里就好了,“那里”变成了一个灯塔性质的东西,是希望,是在沙漠中迷路的人看见的海市蜃楼,可这虚假的希望带给人们的,是多么大的动力。如同在这个夜晚,李约生忘记了他的家人,忘记了他的朋友,忘记了那唯一能让他放松身心,漫天令人着迷的钻石,甚至忘记了他自己。他唯一记得的,就是在三点钟的时候,当最后一只鞋子尘埃落地,这一阶段大功告成之后,他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

  最后两个小时显得无比漫长,李约生数着时间走过的每一步,这跟在时光屁股后面亦步亦趋的时钟,像拉了三五百斤的重物,慢吞吞地走着。李约生想做点什么,能让他忘记时间,他想睡觉了。

  他的脑袋抵在椅背上,睡着了。

  在大约两点零五分的时候,领班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她战战兢兢地走到李约生面前,向他报告:“高中部和初中部的鞋样做反了。”

  他翻动已成型的鞋子,用力撕坏了鞋盒,发现小尺码的鞋子都长着高中生的脚,大尺码的鞋子都变成了粉红色。

  阴凉的风袭上他的后背,他比领班更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满脑子想的都是,我为什么没发现我为什么没发现,我应该亲自盯着每一个环节,我为什么这么疏忽。一股绝望漫上心头。

  接着他要求工人们重做一遍。工人们罢工了。领头的是那个秃头工人,他气愤地摔下工作服,像甩掉一个包袱,用手指指着他的鼻子,嘴唇上下开合,谩骂无声。然后,四面八方的人都朝他走过来,李约生在人群中找领班,可每一个人的面目都那么模糊,一个都看不清。他们朝他扔石子,用脚踹他,用棍子打他。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凌晨两点五十分,领班将李约生叫醒,向他报告,所有的鞋子都完工了,到六点钟可以拉到学校去了。李约生顶着一头的冷汗,如梦似幻地在完工的鞋子里翻捡,还好,高中部和初中部的尺寸和样式都对得上。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李约生是在睡梦中接到学校的订单电话的。一家酒店服务生的鞋子刚刚供给完,他睡了一天一夜。这天夜里他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梦到,他是如此轻松,如此幸福。他将皮鞋凉鞋布鞋松糕鞋运动鞋全部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的灵魂身体,终于属于自己了,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听鸟鸣虫啁,无所顾忌地欣赏庭前盛开的梨花,而无须再担心任何事情。然而快乐是短暂的。

  他在接到这个订单电话时想,上帝给我快乐的、属于自己的时间只有这一点,为了体会到这么一点点,我要付出长久的代价。很多人在生活中获得了快乐和幸福,但人生大部分时间还是苦的,是担惊受怕、忧思苦闷的,向着海市蜃楼不断前进的沙漠中饥渴的人,对这一点深有体会。可每当我仰望星空,令我着迷的、我所向往的,那遥远星空的深邃,才是我所渴望的永恒的幸福和美。

  李约生撂下电话,他再也睡不着了,新一轮的焦虑开始了,他像重新浇了油的齿轮那样,运转起来了。夜晚的雨水敲响了芭蕉,像群星追逐着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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