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在一个活动上见到英姐,她一见我,就盯着我的头发,我嘿嘿笑着说:“三天没洗,油了。”
她郑重其事的跟我说:“你要对你的美负起责任。”
我是一个后天畸形的孩子。
在未满周岁的时候,我的一小块胸骨突然显现在皮肤之外。更长大一些的时候,我发现我左边的肋骨是直角的,而它们本该像彩虹一样弯一条弧线围绕着我的胸腔。
那时候,我房间的墙角堆着一米多高龙牡壮骨颗粒的塑料圆盒子,我把这些许多的盒子分给小伙伴,用它们去抓金龟子,它们非常好用。
那时,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事。
过年,大人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会怀抱着可怜的语气问我:“那个地方痛吗?”
我木木的摇头。
他们就再跟我的父母说:“没关系的,以后长胖了就好了。”
又对着我说:“多吃点,肉多了就看不见了。”
我在这些言语里,才感到原来这是一件可悲并需要掩盖的事。
骨骼的畸形,当然对我的生理和心理带来一些影响。
但它远没有美貌对我所带来的影响更大。
我的左脸有一道浅浅的拇指长度的疤痕,那是我母亲留下的。
小学二年级的暑假,我贪玩没有写作业,她用指甲抓破了我的脸。那天天气很好,血从我的脸上留下来的时候,窗帘在微风里飘动,房间里异常的安静,我没有哭妈妈也没有吼,这只是平常日子里发生的一件顺其自然的事情。她平静的告诉我,这是为了我好,破相了就会好好用功读书,我将来一定会感谢这一切。
我知道我的母亲不喜欢我的脸,我也不爱这张脸。可是老天爷却没有让这一切在我的脸上留下多么深刻的痕迹,它只是浅浅的在那里,真实而又淡然。
进入青春期的时候,班里一个女生毛发生得浓密,以至于唇边显得有些发黑。班里的男生取笑她将来会长出胡子来。她的脸闪过一丝恐惧,那恐惧我无比熟悉。曾经在暗夜里,我梦见我的胸骨越长越高越长越高,尖锐的支起衣服,无法掩饰。我只得像一只披着盖头的犀牛一样穿过人群,接受他们同情的目光以及可怜的语气,我畏缩而恐惧,却还是得坚持的朝学校走去……而它们终于因为长得过长,让我连回家的巷道都走不过去,在碰到墙壁的时候,它们像脆的枝条一样,从我的身体上折断了。在断骨的疼痛中,我正常了。
几天后,这个女生在过道上遇见我,她睁大眼睛看着我说:“你脸上怎么有灰?”
“有吗?”
“嗯,我帮你弄下来。”她把手伸到我的脸上,忽然从我的嘴角拔下来一根毫毛。
轻微的刺痛让我充满疑惑的看着她。
她捏着我的毫毛笑了起来:“她们说,如果扯了嘴角的毛,以后这里就会长出胡子来!”她一边说着一边大笑着走掉了。
我没有责怪过她,我为我的脸感到抱歉。
对美貌的不肯定,以及对缺陷的否定。它们构成了我的整个青春。
我讨厌男孩们对我的喜欢,因为这使得我的脸更像一种侮辱,而我的身体更像一种欺骗。
“对美负起责任”,而美对我来说,像是一个憔枯丑陋的幼小孩子身上披着一件成人的珠光宝气的袍子。我根本支撑不起它,不论是我的躯体还是我的灵魂。我既无法摆脱它又为此疲惫不堪。
而我逐渐发现,畸形对我来说也不全是一件坏的事情。即使是一个“正常”女人的身体,她们也时常认为它充满缺陷,颧骨太高脸太方,腿太粗了屁股太大,胸部小了胳膊壮实……而这一切,跟畸形比起来,都更容易让人接受。于是,我对我的身体几乎没什么来得及去挑剔的。
女人们试图用衣服掩盖肥肉,而我试图用肥肉掩盖缺陷。我们都没有得逞。而我对长胖的强烈渴求却在其间显得特别的令人讨厌。
这才是我的可怜之处,我认同别人对我的讨厌,而不认同我自己。
我见过一个女人无比的热爱她的躯体,她对我说:女人一定要学会欣赏自己的身体。
掩饰和遮盖,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自怨自艾;而迷恋与欣赏,我根本做不到。
这次去见菲朵和远,我带了一件后背透明的衬衣。
我穿给她们看,让她们触摸我的胸骨。衬衣对我来说,有着与众不同的意义,这是我如今最爱穿的一种衣服,也是我母亲最爱我穿的一种衣服。她喜欢我穿衬衣,她喜欢我是帅气的,而不是柔媚的。
我需要一场仪式,我已经与我的身体和解了。不仅是缺陷,也是美貌。
不是刻意掩饰,也不是着意欣赏,我正视我自己,它有好有不好,它真实丑陋,它纯净美好。我不仅是要对我的美负起责任,我是需要对我的全部负起责任。我正视这一切,我认可我是一个女人。
希望过完这一生,我的墓志铭可以写上——在畸形的身体里长着不畸形的灵魂。
这里是“吾同”,我的自留地。因为吾同,不需更多言语。
感谢喜欢我的画与文字的人,我相信文字与画面的沟通方式比言语更温存也更触及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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