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城市互为镜像。上世纪90年代初，台湾人就大量涌进厦门，闽南风物让他们宾至如归。“很像台南，只是落后了十几年。”他们说。2015年初我赴台之前，早已周游宝岛的朋友忠告说：“一定要去台南，最有味道的一座城市，怎么说呢？就像20年前的厦门。”这两座城市互相凝视，结果只看见了自己，像翻检自己的老照片。
大众庙
这两座城市的确相似，都是海港，坐落在台湾海峡两岸。厦门港与台南安平港是对渡的渡口。至少在1783年之前，海峡两岸的联系主要依赖这条细若游丝的航线，大陆的人口族群、锅碗瓢盆、方言风俗、鬼神崇拜，一船一船地摆渡到对岸。对渡，就是互为门户，一处口岸的存在理由来自另一处口岸。
永华宫
我不是闽南人，但长期在厦门工作和生活，早已发觉这座城市的缺失。最重大的一个事件是，1661年，郑成功亲自率领一支2.5万人的强大舰队，从厦门、金门出发，东征台湾，一去不归。因为清军随即攻陷了厦门，将人口迁徙一空，彻底摧毁了海峡此岸的渡口，民间谓之“嘉禾（厦门）断人种。”结果是，厦门的文化谱系已经流入海峡彼岸。
广泽尊王神诞日祝寿
游神
郑军多为福建漳泉二府子弟兵，闽人信巫拜鬼，背井离乡之前，按习俗都要去当地宫庙祭拜，求神保佑，有人请来一尊随身携带的小神像，有人怀抱一个神牌，还有人抓一把炉灰装进香袋。郑军水师赫赫有名，水手们总是在船上供奉着观音、玄天上帝、妈祖、倪圣公、水仙尊王等，祈祷海上平安。因此，流入海峡对岸的，还有一个闽南特色的庞大信仰体系，随着汉人聚落的扩展，一座座宫庙矗立起来，比他们的大陆原乡还密集。
鹿耳门圣母庙
今天的台南鹿耳门港，是一条小溪的入海口，竖着“府城天险”石碑。郑成功舰队当年经过的鹿耳门，则是一条连接外海与内海的弯曲水道，砂石淤浅，需要大潮推动舰队方能入港，许多著作都提到天助潮水一事。郑成功请求神助潮水，神灵也回应了他一个奇迹，遗憾史籍没有记载神灵的名字。后来的民间传说，将奇迹归功于鹿耳门妈显灵。据说，在荷据时期就有汉人在北线尾建草庙奉祀妈祖了，郑成功向她祝祷，得以通过鹿耳门。
兴济宫保生大帝在为病人“把脉”
请神开光仪式
寺庙的历史往往来自传说，不大可靠。有学者认为明郑时期台湾并没有妈祖庙，郑成功信仰的海神是玄天上帝。妈祖是诞生于福建莆田湄洲岛的女神，在元朝封天妃、清朝封天后，唯独在明朝最受冷落。明朝倒是有一个叫玄天上帝的北方之神，先是帮助过朱元璋开国，后又辅助明成祖夺取政权，成为明朝统治者大力表彰的守护神，载入国家祀典。闽南各地崇祀玄天大帝的庙宇不少。玄天上帝是北极星的人格化，因此也成为明代主要的航海神，势力之大，当时恐怕还要超过妈祖。
天坛天公庙
攻下荷兰人建的普罗民遮城（今赤嵌楼）之后，郑成功在市镇最高的鹫岭北坡征收了一家汉医馆，起建主祀玄天大帝的北极殿，北极星在北，所以寺庙坐南朝北。此时围困热兰遮城（今安平古堡）的战役仍在进行。或许郑成功认为，是玄天大帝助他潮水，才如此急切地答谢神恩。鹫岭南坡，是郑成功设立坛台祭天的地方。后来，1853年，府城商人集资在坛台遗址捐建了一座天公庙（天坛），主祀玉皇大帝。天坛一建起来，顿时成为“全台首庙”，每年正月初九天公生日，更形成府城最壮观的庙会。
郑成功于来台第二年（1662）病逝，只有39岁，但他奠定了明郑政权在台湾的基础。其子郑经继位，因为失去了大陆沿海岛屿，只好专注于台湾的屯垦开发，建立典章制度。陈永华是郑经的老师，明秀才，忍不住要在台湾复制华夏礼制，建议郑经建文庙、办学校、搞科举。1666年正月，先师圣庙与国学建成，郑经亲率文武百官吃斋行礼，举办了台湾第一次祭孔大典，标志着中华文化在宝岛落地生根，参与者都激动得热泪盈眶。台南孔庙被称为“全台首学”，至今每年遵古礼都要举办春秋二祭。这些仪式，在大陆早已失落，真是“礼失求诸野”啊。
开基武庙
祀典武庙、开基武庙，都在宁靖王府的周边，建于明郑时期。作为政权的补充，阴间政府体系也是不能省略的。1669年郑经创建承天府城隍庙（后为台湾府城隍庙），也是全台第一座城隍庙。城有城隍，乡有土地。土地公官卑庙小，惟以数量取胜，随处皆有。府城里最有名的土地庙大约是番薯崎小南天福德祠了。我打听这尊土地公有没有大陆祖庙，庙祝说：“土地公与其他神不一样，有地就有神，不需要祖庙。”
大天后宫
郑氏三代统治台湾22年，移植大陆原乡的神灵，首先在台南建立起一个信仰体系。一个初到台湾的新移民，尽管举目无亲，但这些神灵他是熟悉的，他不会因孤独而绝望。这个信仰体系后来由历代台湾统治者继承、增减和调整，遗留到今天。台南是台湾祠祀最早、庙宇最密集、神灵最众多的城市，是台湾民间信仰的中心。
开基天后宫
大天后宫在台湾的地位相当崇高，几乎每个重大历史事件的背后，都闪过神灵的身影。郑成功征台，有神助潮水；施琅征台，有妈祖显灵；突然刮来一阵顺风，让他得以击败郑军水师。施琅上奏朝廷，请求表彰妈祖，清廷因此大力提倡妈祖信仰，并封天妃为天后，全台各地纷纷兴建天后宫。有人认为，清廷崇祀海神妈祖，为的是打击明郑信仰的海神玄天大帝。总之，进入清朝时期，玄天大帝信仰衰落了，妈祖信仰异军突起。
北极殿
清代，台湾也开始创造自己的神明，郑成功就是一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重要的历史人物成神，被人们所膜拜，是很自然的事。郑成功死后被奉为开台圣王，遍地香火。讨论郑成功崇拜时，还要考虑一种特殊变异：王爷。清初祭祀郑成功还是忌讳，民间改为祭王爷，不少学者认为，郑成功当年登陆的禾寮港畔的三老爷宫，主祀的朱、曹、魏三位王爷，其实就是郑成功、郑经、郑克臧祖孙三代；府城等地的大王庙、二王庙、大人庙，主祀的都是郑氏父子。1699年清廷将郑氏父子灵柩归葬福建，府城居民以祭祀三老爷宫的王爷为名，设香案相送，遂产生了“送王爷”和“送王船”的习俗。
从泉州漂到台南的王船
闽南也有王爷庙和送王船习俗。我去过福建泉州富美宫采访，该庙坐落于城南晋江边，号称泉郡王爷的总部，主祀总管萧太傅，配祀24位王爷。富美宫制作的王船结实精美，所送出上百艘王船虽然多数沉没于海底，但是也有极少数漂洋过海，来到台湾。今天在土城鹿耳门圣母庙的一艘王船，就是1913年富美宫送出的，神像被恭敬地供奉在前殿。这是海峡两岸一种特殊的宗教传播方式——漂流分灵的珍贵文物，已成绝响，因为富美宫早就改为烧王船了。据说富美宫的王船在台湾至少形成了7座直接分灵庙，它们又繁殖出各自的分灵庙，从而形成一个奉富美宫为祖庙的跨海峡宫庙系统。
开台三老爷宫
台南人路过宫庙，不少行人会停下脚步，合掌朝庙门拜一下，再继续往前走。这是大陆很少见到的情形。逢年过节，必到庙里烧柱香拜拜，神诞庙会，更是踊跃捐钱参与。宫庙一向是传统聚落的主要公共空间，附近居民常在庙里闲坐，聊天，打牌；从前大清官署发布公告，也多张贴在庙口。
总赶宫
“台湾是高度宗教化的社会，大家都相信冥律，相信因果报应，做事有底线。凡事台湾人会说，差不多就好了。”台湾辅英科技大学的苏嘉宏教授说，“大陆是无神化教育，有些人做事没底线。大陆人喜欢台湾，大约是因为想起旧中国，有点旧情绵绵、民国风的感觉。”
开基文庙
苏嘉宏在高雄工作，但祖籍在台南善化，他至今还是善化庆安宫大醮期间的主祭“五文昌帝君”之“文昌首”，对府城宗教文化有深刻的了解。他说：“台南是最台湾的城市，宫庙最多，城市建设虽然落后，但许多人持有前清留下来的土地房产，相当富有，心态上有高人一等的府城优越感。只有他们敢瞧不起台北人，说你们台北人怎么这么穷？房子都买不起？而台南人的祭神建醮科仪，婚丧嫁娶规矩，也让台北人视为奇风异俗。”
菜市场里的水仙宫
在水仙宫小憩
世界变了，但台南人没怎么变，他们在寂寞中坚守传统价值，因骄傲而满足，幸福指数全台最高。这些年两岸交流增多，台湾很多宫庙都组织进香团回大陆祖庙进香，结果却很让他们失望。苏嘉宏说：“我们这边的建醮科仪也在争吵，到底该用天师派的科仪，还是用灵宝派、神霄派、三奶派的，这都是内部争论。但大陆的祭祀仪式根本就是综艺表演，台湾人发现，大陆人连拜都不会了。祖庙里的神像也都是新的，论起来，比台湾分灵庙神像的辈分还低几级，结果还动不动摆出祖庙的架子。至少台南人觉得，府城比大陆还中国，保存了纯正的闽南传统文化。”
拜神
混血孩子点香拜神
这番话让我有些震惊。但是，放眼海峡两岸闽南方言区的几座主要城市，泉州、漳州、厦门、潮州、汕头、台北，的确都已被时代裹挟，改奉新的神灵——经济指标，大破大立；唯有孤芳自赏的台南，从容淡定，呵护着祖先遗留下来的神灵，成为海峡两岸保存闽南传统文化最丰富的城市。
为信徒做法事
居民家中供奉神灵
台南的优势是保留了传统文化，厌倦了工业文明的游客，蓦然回首，发现还有座未经现代文明彻底洗礼的城市，兀自待在灯火阑珊处。一位前现代“遗老”，突然之间变成了后现代的“先知”。但我觉得，台南不应当满足于被观光消费。对于外地人来说，这是一个呼吸着的城市，一具温暖而光辉的肉体，她应该继续生殖、创造。台南人的心中充满神明，神佑台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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