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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读书生活|陈平原
我的读书生活(上)

若从进小学算起,好歹也摸过三十年书本。不敢说学有所长,毕竟熟能生巧,知道一点读书人的酸甜苦辣。古人相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故喜欢作“劝学文”训诫弟子及后人。如今世道变了,另一句古话终于应验:“文章虽满腹,不如一囊钱。”(《后汉书·赵壹传》)没有愤慨,也没有忧伤;并非淡泊之至,而是深知忧伤和愤慨纯属多余,不该“感情用事”。只是有一点,再也没有胆量写“劝学文”了,免得误人子弟,虽不免照样涂鸦,漫说读书,可那是聊以过过文字瘾,绝无传授“祖传秘诀”的野心。

读书之用

读书有用无用,这很难说,就看你如何理解这个 “用”字。百人百“用”,倘不作劝学文,实没必要在这上面“绕口令”。之所以不避废话之嫌,还来唠叨这千古文人嚼烂的旧话题,自然是自信独有会心,确能另辟蹊径。

就像招工者往往声明“报酬优厚”,卖货者不忘吹嘘“物美价廉”一样,历来作“劝学文”者,也都有一套颇为动人的广告语言。从大谈“学而不厌”的孔夫子起,这套广告语言就分为两个“系列”:一为明道,一为谋食。连主张“君子谋道不谋食”的孔老先生,也会在“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论语·学而》)之外,冒出一句不怎么高雅的“学也,禄在其中矣”(《论语·卫灵公》),余者可想而知。

要说“明道”,我喜欢宋人黄庭坚的说法:“人胸中久不用古今浇灌之,则俗尘生其间,照镜觉面目可憎,对人亦语言无味也。”(《与子飞子均子予书》)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可以“治国平天下”,仅能读书者则未必。说读书能经天纬地不大可信,还是陶冶性灵实在些。至于“谋食”,最露骨的说法当属宋代真宗皇帝的《劝学文》:“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如此大白话,好就好在把读书人世俗的

一面表露无遗,没有那么些装点门面的“见道语”。

可这两者之间的距离实在太大了,似乎各走极端,一高不可攀,一俗不可耐。比较可取的还是颜之推的说法:“夫所以读书学问,本欲以开心明目,利于行耳”;“纵不能增益德行,敦厉风俗,犹为一艺,得以自资”(《颜氏家训·勉学》)。用最高目标(“开心明目”)和最低目标(“得以自资”),把读书的两种功用统一起来,兼顾形而上和形而下的要求。时至今日,绝大部分读书人的所思所为,仍不出颜氏所划范围。鄙人自然也不例外。对于中人以上者,或许纯粹“为道而修”;对于中人以下者,不妨完全“为利而勤”;似我辈学识才情均不过中人者,则只好“义利兼顾”了。

说实话,关于读书之用,我的发现不在这些玄虚的“义利之辨”,而是姑且命名为“陈氏失眠治疗法”的医学发明。不敢保证很快“风靡全球”,但起码易学易用。至于效果,那得看各人修行。

大约十年前,我在广州中山大学念书的时候,有幸患上了高雅的失眠症。每天晚上辗转反侧,“若有所思”而又“不知所云”,睡觉的时候比工作的时候还紧张劳累。试验过了友人热心介绍和报刊全力推荐的各种自控疗法,从最简单的数“一、二、三”,到颇为费事的半夜起来跑步,洗冷水澡,还有弄不清是哪家哪派的各种气功,均不见成效。眼看着就得向现代医学投降,跟各式安眠药结下不解之缘了。一怒之下,来个对着干,睡不着更好,干脆

开灯读书——随手抄起一本《新英汉辞典》。

本来对学英语就有抵触情绪,更何况枯燥无味而且缺乏连贯性的辞典。开始还拼命想调整思路,后来就随其自然了,没想到很快就“不省人事”——睡着了。第二天晚上,换了一本我最不喜欢的教材,居然也有些神效。连续试验了好几个晚上,只要是我毫无兴趣而又非读不可的书籍,不管古今中西经史子集,都可以作为治疗失眠的有效药物。

此后,枕头边总搁着几本我以为最枯燥乏味的“好书”(此类书并不难找),以备不时之用。倘若友人们见到了,千万别怀疑我善于迎合时尚或装点门面。好在有资格翻看我枕下书籍的朋友并不多,而且我的处方也没保密。

只可惜好些朋友不信我的治疗法,听过“指导”哈哈大笑,以为我是在讲笑话编寓言。直到不久前,一位学心理学的友人从专业角度阐释了我的“发明”,我才不再蒙受不白之冤。不过据她说,这是很一般的心理治疗法,没必要野叟献曝。可我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在心理学,这或许算不了什么,可在“读书学”上,这还是一个“发现”,起码可以“补阙”。

读书之时

小时候大概念书不大努力,父亲于是逼着背诵:“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长大了才知道这是明人文嘉所作的《明日歌》,与此相配的还有一首《今日歌》,都是劝学童珍惜时光的。在中国,此类启蒙教育的诗文和格言警句多如牛毛,也曾起过很好的作用。不过,再好的话,一说过头,就不自觉地带有自我嘲讽的味道。

记得有首打油诗,是讽刺不好读书者的:

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

等到秋来冬又至,收拾书包待来年。

年年都是春夏秋冬,四时皆有宜人风景,若以此作为不读书的理由,自是自欺欺人。可林语堂反过来说“其实读书是四季咸宜”(《大荒集·论读书》),则又未免言过其实。

古人拜师入学,没有统一的课程设置,因而也就无所谓固定的假期。孔子赞赏曾皙的志向:“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是否他老人家也觉得有踏青的需要?如此春光枯坐书房毕竟可惜。“春游”习俗至今仍流行,不正证明了一年之中总有些天确实是不宜于呆在家里苦读的?至于现代学校放寒暑假,那是跟外国人学的,更是明显考虑到天气对读书的影响。在1902年由清廷颁布的《钦定小学堂章程》《钦定中学堂章程》《钦定高等学堂章程》中,都对学生放寒假、暑假的时间作了明确规定,并且还有这么一句补充说明:“酌量地方寒燠情形,得通其迟早之候而易置之。”

真正的“书痴”“书淫”,自然是可以无论寒暑,不受气候影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读书不辍,而且始终精神饱满情绪高昂。可对于一般人来说,还是有较适宜于读书和不太适宜于读书的季节时分。不过,这里除了一般通则外,更有个人的主观因素。比如,炎夏读书效率最低,这可能是好多人共同的感觉;可认定最佳读书时间为春晨和冬夜,则未必有多少人赞同。因为这牵涉到个人所处气候环境、工作职业、心理气质、年龄乃至性别等一系

列特殊因素。

我之所以喜欢春晨读书,并非幼时念“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缘故,而是在广州念大学时养成的习惯。广州春天多夜雨昼阴,清晨醒来,小鸟欢叫,雨珠滴答,大雾弥天,十几步外即一片模糊,人很容易融化到大自然中去。此时在石块砌成的林荫小路上跑步,未知是否合乎养生之道,但确实心旷神怡。绕校园转一圈,又来到图书馆前——那里有一大片杜鹃花开得正艳,手里拿着英语课本,踱着细步,口中念念有词,仿佛道士在做法事。有人宣传清晨理解力高,有人论证晚上容易记忆,这些都跟我没关系,反正我早起不全为着念书。“惜花春早起,爱月夜迟眠”,明知有点酸溜溜的文人味,可还是乐此不疲。可惜一离开广州,这春日早起的习惯也就成了美好的回忆。不知是北京的春晨没魅力呢,还是天增岁月人变懒。

冬夜读书之趣,古人有言在先。《魏略》记董遇名言,为学“当以三余”。“或问三余之意。遇言:'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也。’”倘是“雪夜”,兼有三余,自是最佳读书时间。明清文人称“雪夜闭门读禁书”为人生一大乐趣,不是没有道理的。家藏禁书甚少,不待雪夜已经读完。不过我还是喜欢雪夜读书。屋里有暖气,不用生炉子,泡上一杯浓茶,不论读书还是作文,均觉心清气爽。不像春夜那样懒洋洋,也不像夏夜那样昏沉沉,冬夜里头脑特别清醒,思维也格外敏捷,此时若说昏话,只能说是心术不正,不能归罪于天气或年龄。有时文思迟钝,或神志不清,干脆到室外走走,有雪更好,要不也有凛冽的寒风,满天烦恼顿时飞到九霄云外。昏黄的路灯下只有我和我的影子在对话,天地间变得宽阔多了,头脑也像一盘刚洗掉的录像带,可以重新安排色彩、声音和图像了。不过,据说这习惯不好,有违中医“冬藏”的理论。之所以有时还明知故犯,只因“两害取其轻”,有不得不然的苦衷。


(未完待续)

(本文节选自《读书是件好玩的事》,中华书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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