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年前，我用闲暇的时间在特殊学校帮忙，刚开始的时候阿辉带着我，他已经在这里做了两年义工。阿辉是个哑巴，性格内向沉静，但深凹的双眼里却藏着很多事情，说不清道不明。
他的全职工作是一名程序员。
我看得出来，阿辉喜欢学校里的音乐老师蔷薇。
他们俩同龄，都是87年生。
蔷薇长相清丽，皮肤白皙，弹得一手好钢琴，据说她自小就练习芭蕾，所以身体的条感曼妙，气质温婉脱俗，举止优雅得体，很是小家碧玉。
但半年之前，她遭遇了一场严重的车祸，雪白的小腿上落下了一道很深的伤疤，她再也穿不了最爱的连衣裙。更糟糕的是，她听觉每况愈下，眼下已经快要完全失聪了。
校园里流传着一则流言，说是因为蔷薇的身体状况，学校不打算和她续签聘用合同了。
我不知道几乎听不见的蔷薇是否知道这则流言，但是，蔷薇一直保持着微笑，她待人和善亲和，让人如沐春风，对待学生也总是充满耐心。
听一个好事八卦的老师说，蔷薇的父亲为了保护她，在那次意外中丧生。
而原本，每天都会有一部奥迪A4L来接她下班。但是自从她车祸后，那个人，那部车，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那名老师掩低声音说，她本来已经订婚了。
我叹息一声，就像我一直认为的那样，在每一张暖熙的笑脸背后，都藏着一段隐秘不愿为人知的忧伤故事。
这些故事不会轻易向人倾诉，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暗自神伤。
即便说给人听，得到的也只是同情，又有谁能真的感同身受呢？
蔷薇的办公桌上放着两个相框，一张是她幼年参加青少年钢琴大赛的照片，一张是她在芭蕾舞团表演时候的照片。
她每天总会换一支百合插在办公桌的花瓶里。
没课的时候，她习惯倚靠在办公桌的窗台边，怔怔地出神，下颚微微上扬，侧脸呈现出一个很柔美的弧度，视线总是投在很遥远的地方。
我望着这个有些落寞的俏丽姑娘，心里时常会有酸涩涌动。
生活如此糟糕，但她依旧保持着明净清澈的内心，依旧在努力用微笑迎接这个世界。
可以想象，那一场飞来横祸，一定将她的理想和梦，全部都埋葬了。
也因为那条受伤的腿，她的前路变得崎岖坎坷。
而原本，她一定会是一帆风顺的人生吧。
蔷薇是位很称职的老师，对于有缺陷的孩子们，总是不厌其烦地反复教习。
她擅长烘焙，时常自己鼓捣蛋糕甜点，然后拿来与孩子们一起分享。
据说，她连着两年被孩子们评为“最受欢迎的教师”。
每天中午食堂收摊时，她会和阿辉盛些剩饭剩菜拿去喂周围的流浪猫，并在碗里换上干净的清水。
蔷薇的听力不太好，她的手语也不太娴熟，所以在她的课上，也懂点音乐的阿辉会作为搭档，并将学生们的反馈告诉她。
有一晚，阿辉和我在学校旁边的健身房锻炼。我发现阿辉有点不对劲，练得特别猛。
我问他，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心事？
他汗流浃背，沉默了一会，在手机屏幕输入，今天蔷薇弹钢琴的时候，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她很害怕，我也很害怕。
他咬着自己的嘴唇，神情哀伤，然后继续用自己的拳头猛击沙袋。一串串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地上，而他击打的频率却越来越快。终于，他累的瘫倒在地，胸膛不住起伏，口中喘着粗气。
阿光老师，为什么像她这么善良的人会有这样境遇？
真的很不公平。
2、
第二天放学后，我路过舞蹈房，听到里面传来柔和悠扬的《天鹅湖》音乐，我好奇地透过后门的窗望进去。
傍晚的夕阳余晖倾洒在教室里，映照出一片金色和红色交错的斑驳光影。
蔷薇在里面独自起舞，表情专注沉醉。虽然她完全听不见，但她的步点都踩在节奏上，所有的腾身跳跃动作都完成得无可挑剔，华丽的舞姿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韵动的美，音乐声似乎不再重要。
舞蹈房的角落里，阿辉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手上规律地打着节拍，脸上满是温暖的微笑。
突然之间，蔷薇的腿一崴，脚步踉跄。她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握住扭到的右脚踝，神情紧张。
阿辉连忙冲进去，蹲到蔷薇身边，想要扶她起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只见蔷薇向阿辉展露了一个感激的微笑，向他摇了摇头，示意没事。阿辉轻轻拍着自己的胸口，显出释怀的笑容。
这个画面，让我骤然感动，好像心底所有的柔软都被牵扯出来。在没有声音的世界里，两个人的交流却显得那么舒服和自然。
我们看过《听说》，看过《逆光飞翔》，微笑，真的比任何的情话都要美好。
后来，我经常看到阿辉和蔷薇两个人同进同出。
一周后，我去校长室，因为即将离开这里，校长说要找我聊一聊。
刚到门口，虚掩的门内传来一个陌生低哑的声音，“你。。。你。。。你不能这样做。。。你。。。你这是。。。在伤害。。。别人。”
这个声音很颤抖，过了会又支支吾吾地说，“如果她。。。做不到了，我愿意。。。在她的每堂课。。。来帮助她。”
我下意识地从门缝里望进去，只见阿辉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双手握紧拳头，脸色涨得通红。而校长满脸无奈，默不作声，只是不住叹气。
阿辉出来后，我和他躲到楼道里去抽烟。
原来阿辉患有严重的口吃，自小在嘲笑声中长大，平日里说话就越来越少，后来，就被人当做了哑巴。他索性也就这样生活，反正自己也极少与别人有交集。
我不置可否，口吃是可以通过努力来改变的。
他摇了摇头，蔷薇。。。蔷薇已经认为我是。。。哑巴了。
我叹了口气问，蔷薇合同什么时候到期？
阿辉说，下个月。市里的教职工。。。舞蹈大赛。。。正好是她最后第二天上班。。。
他愤恨地把烟蒂扔在地上，脚底用力地踩碾，阿光老师，真的很不公平。
校方最终没有和蔷薇续签合同。
那一天，蔷薇被召进校长室，阿辉神情紧张地等在门外。只是片刻以后，蔷薇面带微笑着从校长室里走出来，但是关上门的那一刹那，我看到她眼眶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表情转变得太快，我们都不知所措。
我知道，这个善良的姑娘从来不愿意让别人难做，所以她宁愿为难自己，可是，接下来，她将何去何从？
身边的阿辉捏紧了自己的拳头，浑身不自禁地颤抖。
我暗叹一声，拍拍阿辉的肩膀，转身离去，这种时候，我真的不适合待在这里。身后依稀传来蔷薇的抽泣声，还有阿辉口中的嗯嗯啊啊。
我不忍回头，眼角却有热泪滑落。
是啊，真的很不公平。
3、
市教委主办的教职工舞蹈大赛，我和阿辉都去了。
蔷薇跳的是《天鹅湖》中的独舞，昏黯的舞台灯光下，她纤瘦的身影翩翩起舞，时而缓和，时而激烈。
我不懂这些现代艺术，我只看到，在这熟悉的音乐声中，一个失聪的美丽女孩，在舞动着她曾经的梦想。
在这段时间里，我的神情恍惚，脑中时而回忆起《黑天鹅》里娜塔莉波特曼的舞姿，时而又有《黑暗中的舞者》里的歌声回荡。
在蔷薇谢幕的时候，我和阿辉泪流满面。
蔷薇最终没有得到名次。而我们见到蔷薇的时候，她依旧在微笑。
蔷薇在特殊学校的最后一天，放学的时候，阿辉捧着一个大纸箱，跟在蔷薇身后。
教室的走廊两边，小孩子们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朵百合花，伸出双手，递给缓步走过来的蔷薇。
蔷薇脸上刚开始是惊讶，然后是微笑，接着她开始咬嘴唇，但是终于忍不住开始流泪。然而，她又拼命地想要忍住眼泪，想要在孩子们面前保持微笑。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脸上有这么多的情绪堆积在一起。
告别的时候，如果已经深知再也无缘会面，感伤和无奈交织在一起，那一定会就这样吧。
直到走到校门外的时候，蔷薇终于崩溃，一下子蹲在地上开始放声痛哭，手中的百合花洒落一地。
蔷薇声嘶力竭地喊，阿辉，我虽然是个聋子，可是我也能有我的精彩人生啊。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啊。
阿辉呆呆地站在她身边，突然他也蹲下去，一把将蔷薇揽在怀里。
两个人抱头哭泣，这同样也是他的最后一天。
青春是一场残酷的赛跑，就算你到最后精疲力竭，无力支撑，却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在身后为你垫底。
他会拾起所有你沿途掉落的眼泪，这些在他眼中都是闪闪发亮的宝石。
而这个人，将会陪你走完剩下的路。
过不多久，我也离开。
我和阿辉在健身房却经常见面。
他说，阿光老师，最近我看了部短片，叫做《调音师》，很有感触。忐忑了很久之后，我把我的事跟蔷薇坦白了。
我皱了皱眉头，我知道阿辉话中的意思。他不希望他和蔷薇的感情中有那么一丝的谎言，不光是善意或者无意。
阿辉苦笑着说，如果。。。不是蔷薇的遭遇，这样的姑娘。。。不可能与我在一起。我什么都没有，我能做的，仅仅就是陪伴而已。
只是，出乎阿辉的意料，得知了真相的蔷薇喜极而泣。
她说，阿辉，你是我爱的人。你不用为了我，而故意去做一个哑巴。我们要有共同的未来，却也要有彼此的人生。一起好好努力吧。
阿辉说，那一刻，我觉得我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阿光老师，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心里突然就觉得满满的。
我当然知道，就像我一直认为的那样。所有心底的彷徨，都会在某一个特别的时刻豁然开朗。所有经历的苦难，都会因某一个特殊的人而变得特别有意义。在这种时刻，以这种方式到来的爱，不会轻易地离去。
4、
离开学校以后，蔷薇和阿辉一起开了一间瑜伽教室。
他们把全部的积蓄都投入了进去。
在蔷薇的悉心经营下，瑜伽教室的生意蒸蒸日上。
而这几年拼搏上进的阿辉，前不久跳槽去了一家著名软件公司做业务主管，年薪不菲。
今年，瑜伽教室分店已经开张。而他们也一起买了房子，婚期渐近。
他们又回到特殊学校去做义工。
我看着桌上的请柬，回忆他们过去的困境，不胜唏嘘。
这样揪心的故事有这么完美的一个结局，实在太好了。
在他们盛大的婚礼上，
蔷薇说，你是我的耳朵，让我能听见整个世界。感谢你。
阿辉说，你是我的世界，让我的生命流光溢彩。感谢你。
作为证婚人的我站在他们身边，面带微笑。是啊，也许旧事依旧会隐隐作痛，也许前路依旧会坎坷艰难，但有你陪在我身边，我就如释重负。
十年之前，同样是一场车祸，阿辉失去了双亲。
十年之后，他站在她身边，收获了相伴一生的挚爱。
生活是一场轮回。
没有谁会始终一帆风顺，
一定会有猝不及防的伤痛和萦绕不去的哀愁，
却也一定会有不期而遇的温暖和不离不弃的守候。
时光会老，人心莫变。
要相信，美好一定会来临。
作者丨时光君：「经典短篇阅读」专栏作者，足球评论，鼓捣美食，偶尔写身边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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