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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四年（1705），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奉旨刊刻《全唐诗》。这部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唐代诗人诗歌作品集中，“得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凡二千二百余人”，共计900卷。
除了那些你可能熟知的、光耀千古的唐代诗人作品，这部书里还有865、866两卷、共93首诗， 目录是“鬼”。
没错，这就是《全唐诗》中收录的“鬼诗”。最适宜今晚阅读。
文丨吴从周
最早的鬼诗，就是关于爱情
写诗的鬼，最早的文字记录在魏晋时期。
东晋成书的《搜神记》中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说范阳少年卢充误入崔少府墓，与崔少府女儿的魂魄结为夫妇，生了一个儿子。之后，人鬼分别，女鬼作诗：
煌煌灵芝质，光丽何猗猗。
华艳当时显，嘉异表神奇。
含英未及秀，中夏罹霜萎。
荣耀长幽灭，世路永无施。
不悟阴阳运，哲人忽来仪。
会浅离别速，皆由灵与祗。
何以赠余亲，金碗可颐儿。
恩爱从此别，断肠伤肝脾！
这是当时典型的五言诗，大意是说：“我曾经如灵芝一样容貌光彩，还来不及向人展示就中道夭折。我以为从此埋没幽境，没想到上天令我们相见。可是离别来得多快啊，这也是命运的安排。我只能留给你孩儿与一只金碗。我们的恩爱从此长别，令我肝肠寸断。”
《全唐诗》中第一首鬼诗，关于唐太宗
经过了纷乱的两晋南北朝，繁荣的唐代终于开始了。无数诗人构成了这个时代璀璨的文学星空。诗歌也在这个时代，从以前的随性，变得更加成熟。讲求对仗、平仄和韵律的律诗，和简洁而精微绝句，成为最流行的体裁。
人间诗歌的兴盛，似乎也影响到另一个世界。
《全唐诗》“鬼”卷的第一首诗，就记录了唐太宗跟鬼魂的对话，并留下了一首意味深长的鬼诗。
这个故事出自唐代的《灵怪集》。唐太宗征辽，行至定州（今河北），路边有一个黄衣鬼，站在高丘之上，神采特不同凡人。太宗派人前去询问，鬼作诗答道：
我昔胜君昔，君今胜我今。
荣华各异代，何用苦追寻。
我的从前胜过你的从前，你的今天胜过我的今天。荣华只不过是代有兴亡而已，何必苦苦去追寻呢？
作完诗，鬼魂就消失不见。太宗这才发现，那座高丘就是后燕皇帝慕容垂的墓。
没错，就是姑苏慕容复那位一手创立后燕，当世无敌，“何等英雄了得”的祖先。
△强行旁白：谁在吐槽我？
唐太宗亲征辽东是贞观十九年（645），唐朝四海升平，唐军兵锋所指， 东突厥、薛延陀、高昌、龟兹、吐谷浑纷纷臣服，天可汗之名，远播漠北西域。正在他意气风发的顶峰，慕容垂的鬼魂在路边的孤坟上，叹了一句“是非成败转头空”。
撞到鬼诗人的故事
《灵怪集》中还有另一个故事，讲述了一群被活人吓到的诗鬼。
有人晚上在馆驿投宿，灯下就寝。忽然一名童子，捧一樽酒进来，之后来了三个穿古时衣装的人，说：“崔常侍来何迟？”
过了一会儿，崔常侍的鬼魂来了，“凄凄然有离别之意”。四人举酒，联句赋诗。旅人惊骇之下起身，“四人相顾，哀啸而去，如风雨之声”，而门窗依然紧闭。
这人起来之后，惊魂甫定，查看四个鬼魂落下的诗稿，上面写道：
床头锦衾斑复斑，架上朱衣殷复殷。
空庭朗月闲复闲，夜长路远山复山。
床头的锦衾啊华彩斑斓，架上的朱衣（官袍）颜色绯然。空旷的庭院里朗月如此悠闲，而我将要走的长路啊，一重山隔着另一重山。
△清代画家罗聘的《鬼趣图卷》局部
另一个撞鬼的故事，是一个读书人。这个故事来自《闻奇录》，说有一个书生叫王绍，他深夜读书，忽然有人敲窗，问他借笔一用。王绍便将笔递过去，那人在纸窗上题了一首诗，便寂然无声，消失不见了。
王绍看那首诗，写的是：
何人窗下读书声，南斗阑干北斗横。
千里思家归不得，春风肠断石头城。
三峡上的白骨诗人
唐诗中最为凄凉的鬼诗，来自三峡。
唐代那些活着的诗人，已经在这里已经留下了许多令人悲慨万端的诗作。
比如“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比如“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而在唐代的《纪闻》一书里，记录了另一篇缥缈而悲伤的诗。这篇故事题为《巴峡人》，说唐高宗时期，有旅客夜泊巴峡，忽然听到深夜之中，江岸之上，有人在朗诵一首诗。他屏息静听，那首诗念作：
秋径填黄叶，寒摧露草根。
猿声一叫断，客泪数重痕。
这声音激昂而悲伤，通宵不绝。天亮时，人们只看到空山石泉，谿谷幽绝，并无人迹，只有昨夜咏诗声传来的地方，有一具雪白的人骨。
民国时代的风雅鬼故事
在唐代之后，鬼魂的故事依然在诞生与流传，不过，令人惊叹、哀伤的鬼诗，却越来越难得一见了。
民国时期，有一位知名的学者程善之，写过一本志怪的小书，名为《骈枝余话》，其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鬼故事，里面的鬼风雅哀怨，可怕又可爱。
这个故事说，通州（今江苏南通）有个姓郑的人家，拆了旧屋造新房。新房落成，还没搬入。有一天，邻人路过，见车马纷迁，仆从络绎，门里灯火辉煌，宾客云集，便好奇进去一看。
主人“面黑而麻，体绝魁伟，虬髯虎视”，并不是郑姓人。
邻人很是吃惊，主人却自然地招呼他坐下，然后命仆人开张筵席。
酒酣之时，环佩声动，麝兰馥郁，数十名歌姬从屏风后出来，体态轻盈，但戴着面纱，不能窥见芳容。
主人命歌姬唱歌佐酒，于是歌姬依次坐在宾客身边。一穿碧衣的歌姬依偎着邻人唱道：
花又明，月又圆，人间都说好因缘。
因缘荡荡满人世，杳如海水宽无边。
无边无处觅，归来掩关泣。
掩泣纷纷泪如雨，半是当年莺燕语。
秋风吹上淡罗衣，旧泪新痕总尘土。
尘土谁为怜，繁华空弃捐。
繁华尘土不成梦，莺拘燕管奈何天。
这很明显是民国风的歌词了，跟“何日君再来”差不多。
碧衣歌女唱完，对坐一绛衫的歌姬又唱道：
诉不尽蜂嗔蝶怨，受不尽絮飘蓬转。
有多少叶叶花花，莺莺燕燕。
漫回头，禁几日西风一时消歇。
潘鬓心情，徐娘身世，
都缴向北郭青燐，东园蝴蝶。
随后，主人倚歌而和之：
春情如雾，不记年时芳草路。
簾额黄昏，误把罗巾搵月痕。
相逢何许，踏遍人天无着处。
软语销魂，搀入黄泉耳尚温。
主人的歌声越唱越高亢，渐渐哀厉。座中的客人和歌姬也跟着合唱起来，用筷子敲着酒杯，词曰：
天苍苍，地茫茫。
阿侬家住白云乡。
白云堕地黯无色，片片银海浮神光。
神光留不住，吹入东家墙。
东家儿女颜色好，手持一捻相思草。
相思到底不多时，枝枝叶叶梦中老。
老去心怀酸，何不求灵丹。
蓬莱有路渺难即，莺骖鹤驾无时还。
灵丹点金不延寿，不如尽醉当筵酒。
生命的悲苦与虚无在歌声中徘徊荡漾。唱到此处，歌姬的面纱忽然尽落，露出底下累累的腐肉和骷髅。
故事的结尾虽然惊悚恐怖，但故事中的鬼，却从容风雅，令人起敬。
文艺鬼的故事就讲到这里，祝大家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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