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理想国主推过一篇古典乐的文章《以心相许|与巴赫共舞的女人》，没想到最后阅读和点赞很多，不少读者朋友留言，希望看到更多类似有意思文章。看来，理想国微信的订阅者中，不少关注或喜欢古典乐的藏龙卧虎者啊。
话说理想国也出古典乐方面的作品，比如2013年杨照的《想乐》，刚上架的焦元溥《乐之本事》，以及“看理想”即将推出的杨照和他女儿的一档关于古典乐的视频节目。
好了，插播广告时间结束。回到正题，主页君邀请致力于分享经典音乐的微信公号“三十三又三分之一”撰写一篇有关舒伯特的文章，在理想国首发。文章好坏，是否合你心意，就交给诸位评论吧。
1.流水落花春去也
我和她亲密地并坐在树荫下
凝视着清澈的溪水中晃动的影子
天边的月亮刚刚升起
星星眨着美丽的眼睛
——缪勒《美丽的磨坊女》
舒伯特D.780，《F小调音乐瞬间六首之三》，一首差点遗落的名曲。它只有短短的52小节，却精巧别致，宛若山涧的溪水，一路欢快而下。在两小节轻快、跳动的八分音符之后，右手奏出了一个纯朴、可爱的主旋律。带动着左手轻快的音符，相互一应一答，就仿佛是一对春天缠绵的鸟儿，在青空中飞舞歌唱，最后又相伴着消失在视线中，只留下一片明丽的天空。
1827年夏天，舒伯特曾短暂地前往距维也纳不远的城市格拉兹，在那度过了3个星期愉快的日子。那里是他最要好的朋友、维也纳图书馆音乐部主任恩尼斯特·希玛乡下的家。在朋友的庄园，舒伯特偶然看到一份手抄的乐谱，他随手抓起来，在钢琴上弹奏。弹完后，这位快乐的小胖子喃喃地说到，这曲子真美。朋友听到哈哈大笑，说：这可是几年前你自己即兴弹过的曲子，我觉得好就随手记了下来。舒伯特回到维也纳，陆续写了六首钢琴小品，并以《音乐瞬间》出版。其中就有这首失而复得的F小调。它就象是遗落在记忆之书里的美丽书签，让人回到遥远而美好的过去。
舒伯特，出生在维也纳第九区，一幢名叫“红虾馆”的小楼里，他的父亲是一位热爱音乐的教区学校校长，他的母亲是一位快乐的厨娘，他们家一共有14个孩子，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其中9个孩子还没长大就先后夭折。在穷人的字典里，苦难从来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它们就象沉默的泥土一样，春风一度，又能滋养出希望与欢乐的花朵。
在舒伯特的记忆里，一定会经常回到童年的日子：晚饭后，父亲指挥的家庭小乐队准时开演，为了凑齐人数，邻居绸布店老板的大儿子会抱着大提琴，牵着妹妹德丽莎的手过来。小姑娘只比舒伯特小一岁，两人青梅竹马，都超喜欢唱歌，有着美妙的嗓音，在那个街区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对百灵鸟。稍大些，俩人还同在教堂的唱诗班里演唱。直到舒伯特十岁时，因为变音，这段一起演唱的美丽记忆才划上了休止符。小小的舒伯特，从此开启了属于自己的音乐世界，他要写出最美的歌，让德丽莎歌唱。在舒伯特13岁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模仿莫扎特与贝多芬的风格，创作出各种体裁的音乐，他的音乐老师卢其茨卡曾对朋友说起这位个子小小的男孩：
那孩子有神在教他，我已经没有什么办法再教他了
于是，父亲听从卢其茨卡的建议，把他送到当时维也纳的宫庭乐长萨里艾利门下学习。说到这位萨里艾利，就是那位和莫扎特斗了一辈子，还被后人指责害死了莫扎特的凶手，但实际上，他也是一位了不起的音乐家。在萨里艾利的指导下，舒伯特17岁时完成了《F大调弥撒曲》，这部曲子是为希里登塔尔教会100周年庆特别创作的。这算不上是一首伟大的曲子，不过对年轻的舒伯特而言，意义不凡，介时，他要亲自指挥教堂合唱团，他著名的老师萨里艾利也会到场聆听。而且，更重要的是，舒伯特心爱的姑娘，邻居家的德丽莎可是合唱团里的第一女高音。
据说，那次演出相当成功，主教和他的老师萨里艾利都热情的称赞了舒伯特。
演奏完毕后，舒伯特陪德丽莎姑娘回家。在路上腼腆的舒伯特好不容易才壮起胆，嚅嗫地说：“德丽莎，我觉得你现在象是葛瑞卿或者绿蒂”。德丽莎当然知道，葛瑞卿是《浮士德》中的年轻姑娘，绿蒂则是《少年维特的烦恼》中的情人，两者都是歌德作品中的爱情女主角。德丽莎红着脸说：“讨厌，法兰兹，你是不是酒喝得太多了？”她说的时候，非但不生气，反而偷偷地咯咯笑起来。
那天，舒伯特一回到家，就兴奋地根据歌德的同名诗，一口气谱写了这首名叫《纺织姑娘葛瑞卿》的艺术歌曲。
Gretchen am Spinnrade Marta Garcia Cadena;Jordi Humet;Jordi Cornudella - Widmung
我的心灵热切地寻着他
我愿能能将他紧紧拥抱
用我的全部的身心亲吻着她
带着他的热吻
即使在他怀中死去，我也甘心
这首诗出自歌德的长诗《浮士德》，它描写了年轻美丽的纺织女葛瑞卿，一面纺布，一面思念着情人的心情。舒伯特用飞快的16分音符六连音，模拟出不断旋转的纺车声，优美的女高音穿梭其间，那是少女炽热的爱情。这首优美的歌曲，完美地将音乐伴奏、诗歌与人声交织在一起，一气呵成又缠绵悱恻。在五线谱上快速地疾书着的舒伯特，心中一定想象着他心爱的德丽莎，然而，这首曲子，害羞的舒伯特并没有将它献给心上人。是不敢？还是害羞？我无法猜测。舒伯特从来不是一位擅长把妹的高手，在他朋友的描述中，他少言寡语，在姑娘面前更是木讷害羞。相比，勇敢地向姑娘表白，他更习惯于把爱埋在心底，再倾泻在五线谱之上。
1814年，舒伯特17岁，在那时代，已经到了谋生赚钱的岁数，在父亲的张罗下，他来到一所小学教书。他是一位上课老走神的年轻文学老师。任何时候，讲着讲着，17岁的舒伯特，就会心在窗外。
有一次在上课时，讲到歌德的诗《野玫瑰》，舒伯特大声朗诵着优美的诗句：
少年看见野玫瑰，娇嫩又美丽
急急忙忙跑去看，心中暗自赞美
少年说：我要摘你回去
玫瑰说：我要刺痛你的手指
让你永不忘记，我决不能答应你
粗暴的少年动手摘，玫瑰刺痛了他的手
悲伤叹息没有用，花儿只能任他采
舒伯特老师念着念着，心中忽然就为诗歌谱上了曲子，于是，他让全班同学都跟着他唱起来。
下课后，校长走进教员休息室里问舒伯特：“这堂课并不是音乐课，怎么会有歌声？”当舒伯特解释清楚后，别的老师认为这种教学法很好，但是校长很不满意。这种不断滋长的不满，其实也是导致舒伯特两年后就离开了学校的原因。而这首据说创作于课堂上的名曲《野玫瑰》，则成了舒伯特早年艺术歌曲中的精品，它甚至被用作台湾电影《海角七号》的插曲。
教书生涯，平静而清贫，在这短短的两年里，舒伯特的音乐却象泉水一样，不断地从心中涌出。美妙的歌声在时光的五线谱上，优雅地舞蹈。
除了严厉的校长，他的同事，似乎都很喜欢这位爱写歌的年轻人，一位比他年长的老师，隔几天都会为他送来一打打谱纸（那时候谱纸可不便宜喔）。1815年，除了各种交响乐、弦乐四重奏、弥撒曲，他一年竟写了多达146首艺术歌曲，这个数字还仅是指留存下来的。光是1815年10月15日一天，他就写了8首歌。这些歌不仅诉说着年轻音乐家内心炽热的情感，也渐渐地勾勒出古典时代，日后蔚为大观的德奥艺术歌曲世界的雏形。
不擅言辞的男孩，用这些美妙的心曲，并没有为他换来现实的爱情，也没有换来名声与金钱，然而，一批年轻的诗人、艺术家、歌唱家，就象蜜蜂找到花儿一样，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舒伯特身边。他们一起郊游、喝酒、写诗、演奏音乐，渐渐形成了一个以舒伯特为圆心的社交圈。
已经18岁的舒伯特，只有1.57米高，微胖，肉肉的鼻子上架着一副斯文的圆边眼镜。他绝对是那种走进人群，你就认不出来的男生。不过，快乐的性格，绝世的音乐才华，让他朋友无数，朋友喜欢叫他“小蘑菇”。他也喜欢为朋友演奏；喜欢为爱情歌唱；喜欢高声地朗诵诗歌，时常念着念着，优美的旋律就在心中流淌。
2.马不停蹄的忧伤
1815年，一位朋友来到舒伯特教书的学校教师宿舍看望，在安静的院子里，朋友就听到屋里有人在大声的朗诵歌德的叙事长诗《魔王》。
在黑夜冷风中，是谁在策马飞奔
那是焦急的父亲和他重病的儿子
他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紧紧地抱着，仿佛可以使他温暖
......
父亲已经发狂，不断地抽打着马儿
他用劲地抱紧渐渐冰冷的孩子
惊慌疲惫，狂奔回家
怀里的孩子早已死去
当这位朋友走进屋里，舒伯特已经满脸是泪。
朋友知道，这个故事对舒伯特而言有着特别的意义，他一定想起了自己九个夭折的兄弟姐妹，父亲也曾一次次地抱着孩子去求医，或者也有过那么一个凄苦的雨夜，再多的努力，最后只换来一具小小的、渐渐冰冷的身体。
许多年前，诗人歌德在德国图林根的枞树旅馆听到人们讲起这个悲伤的故事，心有感触，当天歌德，就结合了民间传说中的雾中魔鬼，在诗中描述了：父亲怀抱着发高烧的孩子在黑森林里策马飞驰，森林中的魔王不断引诱孩子， 孩子发出阵阵惊呼，父亲深感不安，却看不到魔王，最后孩子在父亲的怀抱中死去。全诗，一路飞奔，重重地击打着读者的心灵。
舒伯特在1815年冬天，就在舒伯特离开校园前夕，写下了这首经典的同名叙事长歌，他并没使用他惯用的——情歌式的回旋往复、主题展开不断再现的作曲方法，而是使用了一种被称为通谱的创作手法，即每段诗都配上不断变化又一气呵成的曲子。从音乐的开始到结束，钢琴始终以右手连续不断的快速三连音，模拟出父亲策马飞奔的马蹄声，同时以左手深沉的和弦描绘出阴冷的夜风，人声也不再是情歌式的咏叹调，而是叙事性的深沉吟唱。相互穿梭的音乐与人声，仿佛夜风中鬼影重重的黑森林，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你仿佛能看到那渐渐熄灭的生命之烛，你仿佛能感受到雾中时隐时现的魔王邪恶的引诱，你仿佛能听到那马不停蹄的悲伤，坚定地穿过深不见底的黑夜，向前飞奔。
这首歌对舒伯特而言，是转折性的作品。在此之前，人们并不关心这位其貌不扬的年轻人，直到舒伯特的一位歌唱家朋友公开演唱了《魔王》，人们才第一次真正地注意到舒伯特艺术歌曲那独特的美与个性。说来好笑的是，与舒伯特同时代的还有一位同名同姓的弗兰兹·舒伯特，他是一位小提琴家，当时的名气可比维也纳的舒伯特响得多。当他的朋友把《魔王》的乐谱寄给乐谱出版商时，乐谱出版商看到署名，竟然以为是小提琴家舒伯特的作品，当出版商把谱子拿给另一位舒伯特看时，这位老兄竟然破口大骂，有人竟然敢把他的大名放在这么一首奇烂无比的曲子上。然而，另一位舒伯特，现在看来平庸得不值一提。
舒伯特本人则把曲谱认真地重新抄写了一遍，寄给他最崇敬的诗人、《魔王》一诗的原作者歌德。只可惜歌德当时根本没把舒伯特放在眼里，他估计连邮件也没拆开过。直到歌德晚年，亲耳听到一位女高音演唱的《魔王》时，才突然感动得热泪盈眶。那时，短命的舒伯特早已离世多年。
在创作了《魔王》之后，乐谱出版商，才开始注意这位年轻人，并出版了数首舒伯特的音乐。舒伯特第一次靠卖歌，赚了点小钱。在朋友的鼓动下，他离开了校园，全身心地投入音乐创作。只不过，靠卖歌的那点钱，几乎无法填饱他的肚子。
好在他还有热情的穷朋友们，这些朋友有的为他提供乐器，有的送他衣服，大家轮流请他吃饭，留他住宿。舒伯特有着惊人的、随遇而安的个性，他象个流浪汉一样，从这个朋友家流浪到另一个朋友家，从来不抱怨。有趣的是，每次有新朋友加入舒伯特的圈子，舒伯特都会问：是他请吃饭吗？
1818年，由于朋友的介绍，21岁的舒伯特来到匈牙利埃斯特哈基伯爵庄园，教伯爵的两个女儿弹钢琴。这一家人全是热心的音乐爱好者，舒伯特的音乐深获他们的赞赏。然而，在这里，舒伯特始终不愿意住主人指定的大客房，执意要与仆人们住在一起。舒伯特给朋友们写信：
厨师是一位乐天派，女佣是个美人儿，有时显得很动人。年老的奶妈和蔼可亲，总管家却是我的敌人。伯爵的千金们都很漂亮。
这两位千金就是他的学生，后来爱上音乐家的是妹妹卡洛林妮，当时卡洛林妮只有11岁，直到1820年，舒伯特第二次来访时，卡洛林妮才冒然责备音乐家从来没有为她写过一首曲子。
这首作品，写于1820年，舒伯特将它送给了卡洛林妮。卡洛林妮在舒伯特逝世11年后，32岁才嫁给一个陆军少尉，她一直细心地保存了舒伯特献给她的《F小调幻想曲》，到死为止，这首曲子才得以发表。这是一首优美的钢琴四手联弹，它让人联想起舒伯特在匈牙利庄园渡过的安静时光，两位小女孩穿着华丽的公主裙，四只粉嫩的小手在钢琴上优雅的演奏。然而，在乐曲的中后段，你却可以隐隐的感觉到某种和小女孩卡洛林妮无关的悲伤。
1820年，对舒伯特是一个特别难熬的日子，这一年，他青梅竹马的恋人德丽莎嫁给了一位有钱的面包商。在此之前，德丽莎曾给过舒伯特三年时间，然而，三年过去之后，舒伯特依然一贫如洗、居无定所，无法托付终生。一个穷人家长大的女孩，德丽莎，显然不可能如伯爵千金那样，耽于浪漫的爱情幻想，面对现实生活的困境，爱情最终还是败给了面包。
1820年后，舒伯特就再没对人谈起过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人们无从知晓那些发生在他们俩人之间的恩恩怨怨。2年后，舒伯特创作他一生最伟大的《第八号交响曲》时，写到第三乐章，突然写不下去了。他在乐谱上写道：
正如我的爱情没有结束一样，这首交响乐也不能完成
第八号交响曲，只写了两个乐章。它的创作，似乎正快速燃烧着舒伯特的生命。不久，他就得了一场重病，他被朋友送进医院，就象《魔王》中那重病的孩子，不同的是，那年他暂时捡回了一条命。1823年春天，在医院病床上，舒伯特从诗人威廉·缪勒的《磨工之歌》中选了20首诗，开始创作伟大的声乐套曲《美丽的磨坊女》。
Der Muller Und Der Bach Dietrich Fischer-Dieskau;Gerald Moore - Die Schone Mullerin
这组套曲原来是连续演唱的，讲述一个年轻的磨坊工人沿着小溪去寻找他的梦想。他来到一个磨坊，对磨坊主的女儿一见钟情，陷入深深的单相思中。磨工向小溪倾吐心事，用紫罗兰表达爱意，可猎人夺走了他所爱的姑娘，最后磨工在痛苦中投入小溪的怀抱。1824年，在一篇日记里，舒伯写道：
我的音乐作品是从我对音乐的理解和对痛苦的理解中产生的
3.黑夜的绝唱
十月末的上海，天气应着节气，冷不丁天边就吹来一片乌云。清晨，站在地铁站台上，身上是沾湿的雨水，在凉风中才发现有一点瑟瑟发抖。一米之外的雨，已经失去了昨日的温度，就象嘎然而止的爱情。
——拈花随笔
St?ndchen Dietrich Fischer Dieskau;Klaus Billing - Franz Schubert: Schwanengesang D. 957
1828年夏天，德国艺术歌曲之王弗兰兹·舒伯特才31岁。年初的又一场大病到这时似乎略有好转。一天下午，乘着天气晴好，舒伯特和几个朋友到维也纳郊外散步，走累了，便在路边一家酒店歇息。这时，舒伯特的一位朋友，一边饮酒一边朗诵起德国诗人雷尔斯塔布的诗作《小夜曲》：
我的歌声穿过黑夜，向你轻轻飘去
不要害怕，我的爱人
你听见夜莺在歌唱吗
这位把酒吟诗的朋友，想把诗献给自己美丽的女友。正好雷尔斯塔布也是舒伯特喜欢的诗人，也许是心有感触，音乐家边听边拿起笔来。一边的朋友知道他又灵感大发了，赶紧拿起手上的菜单，在背面画上了五线谱递给舒伯特。这位写歌狂人，不一会儿就在菜单的背面，完成了一支《小夜曲》。在把曲子送给朋友时，他还抱歉地说：“对不起，眼下我没时间写更严肃的东西了。”
这就是举世闻名的舒伯特小夜曲。但据说舒伯特自己只弹过一次。那一次，他被自己随手涂鸦的曲子感动得哭了。他对一边的朋友说：我不知道，这曲子这么美！
然而，就在那个夏天将尽的时候，夜莺停止了歌唱。
舒伯特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3个月后，1828年11月，这位艺术歌曲之王，黯然离开了人世。与他那一首首动人的情歌不同：他的一生从来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爱人，绸布店女孩都赚他矮穷挫，才华横溢却不被时代赏识，他的歌在维也纳传唱一时，万恶的出版商用他的歌谱赚了大钱，却把他剥削得象个乞丐，他死时身无分文，只有一堆爱着他的穷朋友。
舒伯特短短的一生，全靠卖歌与朋友接济为生，有时一天要写十几首歌，却还不能果腹。他最信任的歌谱出版商，老是对他说：你的歌卖不出钱，出版他的歌是一种义务劳动。然而，后人在这位出版商留下的账本上发现，光是一首1816年的《流浪者之歌》，出版商就赚了27000多弗林（相当于莫扎特黄金时代年收入的两倍多，要知道莫扎特可是超级赚钱机器），他付给舒伯特的却只有20弗林。舒伯特唯一一次成功的商演，还是在他生命最后一年的个人音乐会（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大型音乐会），这次音乐会赚的钱，舒伯特全部拿去买了一部心爱的钢琴。
这是舒伯特临终前写下的最后一首歌《信使》，在歌中舒伯特引用了诗人赛德的诗句：
我有一只忠实的信鸽
它从来不会中途折返
我千百次把它放飞到蓝天
它飞过小巷与田野
飞到我心爱的人家中
即使即将要离开这个深深伤害了他的世界，在舒伯特的心中，依然飞翔着一只希望的信鸽。他曾在一封信中写道：
悲伤反而能使心灵坚强！
舒伯特死后，朋友们将他葬在他最崇拜的音乐家贝多芬的旁边。出版商收集了舒伯特最后三个月创作的一共14首歌，以《天鹅之歌》的名字结集出版。舒伯特小夜曲是其中的第四首。它有无数的版本，是人们歌颂爱情的最美诗篇。连歌曲集的总标题——天鹅之歌，也成了后人形容最美绝唱的代名词。
人生有时就是这么讽刺。在我的心中，舒伯特并非情歌王子，他就是深秋的雨，在一米之外的忧郁中，折翼的夜莺仍在独自歌唱！
4.风雪冻住我的眼泪
有一位风琴师，他站在村口
努力地在琴键上，摆弄着冻僵的手指
他没穿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冰雪
他跟前的盘子空空如也
没有人听他演奏，只有狼狗向他咆哮
可他全不在乎，泰然地弹着他的琴
陌生的老人，我能否随你而去
在你的风琴上唱出我的歌声
——威廉·缪勒《冬之旅/风琴师》
舒伯特在1828年11月离开人世，如果时间向前推18个月，则是另一位古典音乐的巨擘贝多芬生命乐章的终结。
贝多芬比舒伯特大27岁，是舒伯特心中的音乐之神。就在1827年冬天，舒伯特专门带着自已写的60多首歌，去拜访贝多芬。那天贝多芬正好不在家，扑了一个空的舒伯特只能将乐谱留下。当贝多芬回来之后，马上就重病不起，也没机会看看同乡后辈舒伯特的创作。直到有一天，病势稍减，大师的友人才把舒伯特的乐谱拿给他，放在床边解闷。贝多芬看了这些谱子，猛然叫道：
这里有神圣的闪光！是谁作的?
这首曲子没有标题，一般称作C小调的小快板。整首曲子深情而庄重，没有浮夸的哭天抢地，甚至没有太多感同深受的悲凉，但它却藏着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一步一顿的旋律，仿佛早春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实际上，1827年的舒伯特，自己的病情也一天比一天重，在一步步走向黑暗的最后旅程里，舒伯特就是那个举着火把的送葬人，送人也送己。我很喜欢这首简短的钢琴曲中的高潮部分，隐隐中有一种迈向黑暗的无畏。
1827年，在反复的病情中，舒伯特没有时间去理会魔王的引诱，只要病情稍好，他就把全部精力投入音乐的创作中。在这年晚些时候，他终于完成了他这一生中最伟大的声乐套曲《冬之旅》。和《美丽的磨坊女》一样，它也源自威廉·缪勒的同名诗作，一共24首连贯的套曲。
Der Lindenbaum Dietrich Fischer-Dieskau - Schubert Winterreise
这是套曲的第五首《菩提树》，在歌中唱道：
山脚下，篱笆前，有一棵菩提树
树荫下留下了多少甜蜜的梦境
树干上刻下了多少深情的诗句
有多少共度的日子，欢乐与痛苦
在这个死寂的夜晚，回到我身边
在浓浓的黑暗中，我也将闭上双眼
这是一组抒情的音乐诗，舒伯特用深情的旋律，塑造了缪勒诗中那个寂寞而苦闷的灵魂。他离开熟悉的城市和那已嫁给财主的负心人，一个人走在那一望无际的冬日旷野，望着朔风中的风信旗和冰封的河面，听着风雪声和邮车的叮当声，避开林中的恶狗和不详的乌鸦，踟蹰前行。
套曲最后一首《风琴师》，舒伯特洗净铅华之作，他描绘了一个老人在冰雪封冻的村口寂寞的演奏。有时我会想，舒伯特短短31年的人生，仅艺术歌曲，就留下了600多首，没有名也没利，甚至没有掌声，他一生歌唱爱情，却没有一个真正的爱人。那么，究竟是什么支撑着这位1.57米的大男孩，在痛苦中走完最后的冬之旅呢？
当再多的欢乐都成了无用的回忆；当恩爱的情人最终天各一方；当曾经称兄道弟的朋友如今见面不相识，你是否能够彻悟这人世间的冷暖？
悲入愁肠一杯酒
夜来风雪不知寒
黑色雷克斯经典推荐 | 舒伯特艺术歌曲
舒伯特：冬之旅
发行：HMV 录音：1958
演唱：费舍尔·迪斯考（Fiseher Dieskau）
钢琴：杰拉德·摩尔（Gerald Moore）
1827年3月29日，在贝多芬的葬礼上，弗兰兹·舒伯特高擎火炬为巨匠送行。我相信这不只是一份敬意，更是一份感恩。在舒伯特短暂而潦倒的一生中遇到的知音并不多，是贝多芬对他赞赏有加。在葬礼仪式结束后，酷爱喝酒的舒伯特和朋友们去了一间酒吧。舒伯特举起酒杯第一个祝酒，他说到：“为了我们刚刚埋葬的人。”一杯下肚后，他又再次举起酒杯，这次他说到：“为下一个离去的人。”20个月后，1828年11月19日，舒伯特去世，年仅31岁。
舒伯特一生写了十部交响乐，在世时却一部也没机会公演。他写了十八部歌剧，结果一部也没有演出。至于六百多首歌曲，虽然其中有不少在世面上早已广为流传，却受到出版商的盘剥，一首歌卖不了几个钱。在即将迈入而立之年的时候，令他感到欢乐和慰藉的友人小圈子也逐渐瓦解，成名的成名，结婚的结婚，而舒伯特却孑然一身，他所钟爱的女人也嫁给了有钱的面包商。陷入了深刻孤独之中的舒伯特在给朋友的信上说到：
灿烂的希望已化为乌有，爱情和友谊也只带给我痛苦。我的安宁时代已经过去，我的心是痛苦的，我永远永远也不能使它恢复了……
于是，才30岁的舒伯特就借着这部自传般的声乐套曲——《冬之旅》，道出了一幕人生晚景：
1827年2月，也就是贝多芬葬礼之前，舒伯特开始创作这部《冬之旅》(Winterreise D.911)，它取材于德国诗人威廉·缪勒的诗歌，由24首歌曲组成，可以说是是舒伯特毕生的巅峰之作。套曲叙述了一个刚失去恋人的旅人的孤独旅行。如同舒伯特曾经梦想的幸福和爱情，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早已变成苍茫一片，全部化入无边的风雪。这是一部极度伤感的声乐套曲，念天地悠悠，独怅然而涕下的苍凉之美。
这部不朽巨作在当年只卖出了可怜的1块钱。但在不经意间却成为了舒伯特的人生预言。此时的舒伯特贫困潦倒、爱情无望、疾病缠身，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分钟都是煎熬。果不其然，一年后，天才罹患伤寒，因没钱医治而在哥哥的廉租房里撒手人寰。但在舒伯特朋友的努力下，命运终于兑现了舒伯特生命中最后一个愿望，就是将墓碑毗邻他一生敬仰的伟大的贝多芬。
德国歌唱家费舍尔·迪斯考在其一生中曾经10多次演绎过《冬之旅》，这个具有男高音般音色和音域的“中音之王”，是我心中舒伯特声乐套曲的不二选择。但也不要忘记他的“御用”钢琴伴奏——杰拉德·摩尔。舒伯特在这里将传统的伴奏独立出来，钢琴从而拥有了自己的品格。歌曲和钢琴不再是两条平行的河流。摩尔以充满感情的钢琴与歌声对话，他们交织在一起，将意境推向高峰。
第13首《邮车》，邮车号角的鼓号曲及钢琴疾驰的装饰音，宣告了满载着当日邮件的驿车来到。但在中段，当男主角发现爱人没有来信时，和声从降E大调骤变为降E小调，旅人的期待迅速转化为绝望。
舒伯特：天鹅之歌
发行：HMV 录音：1955
演唱：费舍尔·迪斯考（Fischer Dieskau）
钢琴：杰拉德·摩尔（Gerald Moore）
和莫扎特一样，舒伯特的生命也如此短暂，也创造出了数量及题材都极其可观的作品。但两位天才却又是如此的不同，舒伯特的一生极其贫穷，一块牛排就可以换一首歌。尽管舒伯特的交响曲和钢琴奏鸣曲都不乏杰作，但他朴实的歌曲却是他最精致的作品，其简洁与专注令人惊讶。
在舒伯特人生的最后一年，疾病交加的音乐家在给好友萧伯的信中写道：
亲爱的萧伯，我病了。我已经有12天不吃不喝，我的平静已经消失，心情沉重，每天晚上，我唱着这样的歌，热切希望自己一睡不再醒，每个明天都只能给我带来对昨天的不幸回忆。
此时的舒伯特，只剩下了音乐和一堆穷朋友。
出版商最后又一次消费了他的亡魂。1830年，也就是舒伯特去世后的第二年，营销头脑出众的出版商哈斯林格，将舒伯特最后三个月创作的一共14首歌，冠以《天鹅之歌》的名称出版，以喻作曲家的不朽绝笔。
不管怎样，这些经典之作能够被我们听到才是最大的幸事。一批伟大的歌者留下了诸多无与伦比的录音，几乎每个录音都能深深地打动我，无论是汉斯·霍特、翁德里希还是法斯宾德的女高音版。但如果一定要我选出一张，我会选择这个1955年，费舍尔·迪斯考和钢琴伴奏之王的杰拉德·摩尔的合作版本。
这个版本没有收录那几支最流行的诸如“小夜曲”的名作，而是节选了第8到第13首，这6首歌全部出自海涅的诗句。迪斯考极度清晰的吐字和诉说式的演唱让人产 生了一种游吟诗人般的淡然感。摩尔的伴奏平和而自然，永远不会和歌者对抗，但有着明确的存在感，和人声一起形成绝妙的平衡。
Ihr Bild Gerald Moore;Dietrich Fischer-Dieskau - Schubert Schwanengesang
《她的肖像(Ihr Bild)》听起来就像是一种解脱，死亡的不祥已从音乐中消失。这一切已然和音乐家之前的名作《冬之旅》截然不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柔恬淡的长抒情。人生已近终点，痛苦终将离去，一切大喜大悲都将归于平静。
在舒伯特的墓碑上刻着这样的字句：
死亡把丰富的宝藏和更加美丽的希望埋葬在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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