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
1.
这座山的名字一直在变
总是在避讳，总是在迎合
总是在流淌，像宴席脚下的浊酒
历史是令人痛心的咀嚼吞咽
幸亏有山，有树林和伟大的木建筑
让衣不蔽体的母子们了活下来
这座山不是历史，也没有穿越历史
只是沾染了一点历史
它更善于巍然不动，让静默铺满山间
让岩石和土入定，时空放松而虚幻
此刻，登山才是唯一真实的
若有兴致，可以为每一棵树取名字
这浩荡的工作像没有尽头的脚印
把我们带到山顶，云端，蓝天深处
带到未来——那是另外一个时空
在宇宙中下坠，声音微弱，家园黯淡
抚摸冰冷的手臂像抚摸着起伏的山岭
这座山是我们的岁月
甚至是我们的肉体
2.
1999年最后一夜，我冲动地去爬山
周围只有一个熟人，其他身影像陌生的树
队伍本身也一片茫然，头尾不顾
人们化身为树叶，向往树梢和安静
夜沉了下来，风大了起来，每一棵树
都不友善，被注视和摇晃刺痛了身体
失去年月
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天是冬天
所有的亡灵在周围呼吸和呼啸
我们对着彼此大声叫喊，一路往上
这一切都是为了下山
在山顶露营，像植物一样长在地上
这一切都是为了离开
在黑暗中等待，叹息抱怨
双手抱紧沉重的肉身和冷风
渐渐地我们成了黑暗本身
唯有如此，日出才成为可能
3.
人人向往上山，匆匆前往
带着水、相机和安然离开的时间
人人向往上山，匆匆向上
站在可以远眺的巨石后面
双腿颤抖，词汇随汗水滚落
高处是说话的好地方
城市因为下沉显出慈悲
它们困扰我们多时
本身也是凝视之中的尘埃
人人向往上山，匆匆离开
毫不留恋，生活中做不到的果敢
在下山时成为现实，肉身酣畅
树林间脚步声不绝，身影细碎
似乎每一个人都是自己认识的
4.
一个老人，把自己的背
狠狠砸在一棵树上
我踩着这撞击声走远
每次回头，都看到他因为撞击而笔直
看到树冠在风中摇动，来路足够漫长
十年过去了，我带女儿爬山
七八条路通往确切的山顶
朝哪里眺望都可以感受到山
老人还在
人健硕，树浓郁，撞击声精彩
而我开始喘息，膝盖刺痛
不出几年我不宜爬山
那时我会回味一棵树和一个老人
用碰撞相依为命
他们脚下源源不断流出了时间
或许，我会最后一次出发
成为我描述的这位老人
5.
失眠的星期五和星期六
失眠的星期天，疲惫的周一
崎岖路上按时出现的岔路
引出另外的山路和树
两座山峰之间的路是向下的路
像两片嘴唇吞吐着一场孤单
阳光以碎片的形式，在树杈间
占据了鸟群的高度
一棵在暴雨中倒下的树
成了必经之路
跨过它就到了中马腰
再向上是头陀岭
和很多人一样，我在周末来到山顶
视野抬升，呼吸急促
必须沉默才能把此刻看得更远
有时我在最初的岔路口躺下
让身体成为一堵墙
让自己顺着墙脚默默走开
6.
女儿已经山上多次
但远远不够
她至多是一片树叶
没有成为树，更没有成为
群山的一部分
而我已在山中走了很多年
有时遭遇大雨，并且走出大雨
有时走出了幻觉，误以为和阳光并肩
俯视青年时代的每一处悲痛
但我并没有成为树叶、树
以及山的一部分
倒是有了一个决心
要让女儿来到此地
来到此时此刻
7.
误以为登山可以高
但只是如断石，表面开始了风化
更像是草，对万物弯腰
误以为登山可以远
喧闹始终遮着眼睛
还有汗水、屏幕和同类
误以为登山可以清新
污浊正是来自体内
呼吸、言谈和每一念之间
误以为登山可以静
只是此事被谈论太多
如时代的中心，大言不惭的时刻
登山一无是处，所有的山路
因为登山而成了下山的路
无论朝向哪里都是下山
消失在起伏之中
适当的挣扎让山林更加繁茂
也有人早早躺了下来
在山间空地
8.
这座山没有什么历史，但还是有一点
无论吹嘘厚重的泥土，还是挖掘虚无的空气
都会有所得，有话可说
有的因为久远而广为人知
有的因为晚近，闭口不提
南面名胜众多，淹没在风尘仆仆的人群中
我喜欢半山腰的桂林石屋，林森别墅
残垣断壁，风穿透了门窗，掀开主人的生活
这是一处生活居所，隐在半山，俯视主城
一条石头铺就的坡道坚实而森严
常有一位老人，面朝石屋一步步倒走下来
他会不时大喊几声，生活因此继续
他在为了一道菜、一个颜色或小小的习俗
和别墅里的人大声争论，随后各自走开
这里安静下来，成为一场梦
等待有人从明孝陵神道那边误入
9.
这座山不高不深，不荒不远，不仙不灵
它缺少云雾和神话，没有瀑布飞流
除了人，并没有野兽出没
匮乏使它的孤单连绵不断
更让它孤单的，是每个周末的人群
面孔、塑料、叫喊和得失汇聚成海
孤独无处容身，无数次举手投足
无数次呼吸窥探，植物间充满了欲望
确切的人群和自己进行确切的交易
直到深夜，山岭寂静，黑暗降临
这座山长叹一声
像午夜时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一切都在，如一切全无
我在最为火热的青年时代
用长时间山中独行的方式
用孤单的外表让自己安静下来
只是一切更加喧嚣
每一步都左顾右盼
每一片树叶都在吵闹
在寂静的中年就要到来时
我用长时间山中独行的方式
让自己热情而有力
但周围过于陌生，所有的草木
所有被挖掘一半的遗迹
都远离生活，不似人间
由此，我在山间，通过步行
感受到了自己希望的一切
和希望摆脱的一切
山还在那里，在风中响彻山岭
在寂静中陷入孤单
寒山或者热土，荒地或者风景
它对应着人生的一切
对应着人生无意义的一切
尤其是，当你走在山间
2015年10月
Photograph by Shel Serkin
阅读，让一切有所不同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