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图。《急诊室故事》剧照。
开发区领导一边催医院叫他们出院
一边还买食品看望赵氏一家：
不要着急、积极治疗、安心养病
文 | 郭连生（原北京医学院1965级）
2014年的一个下午，我刚上班，中午班的医生就告诉我：有一个腹痛病人，没有阳性体征，给他做B超，他又拒绝。中班医生没办法了，叫我再看一下。我重新检查病人，也没有发现阳性体征。
患者是青年人，中午和朋友在饭店吃饭，饭局还没完，突然腹痛，就来看病了。我想，既然患者不同意做B超，先X线透视一下再说吧。结果很快回来：胃内异物。X线描述发现胃窦内有一鱼钩样金属物。我建议患者到消化科胃镜室取异物。患者拿了我写好的病历和胃镜申请单就走了。不长时间就听到急诊科大厅有人吵架。原来胃内鱼钩患者的朋友和饭店老板吵起来了，说饭店厨师做鱼粗心，没有把鱼钩除掉。这真是一个说不清的问题。后来听说饭店老板赔了3000元。人吞鱼钩还挺新鲜，我第一次碰到，以后遇见不明原因腹痛病人，透一下视还真能解决问题，不一定非要有阳性体征不可。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还是那个饭店老板和另一伙年轻人吵起来了，也是其中一个年轻人胃内鱼钩。老板说一个月前他被人讹过一次了。这一次赔钱，没门。大约10分钟，110的民警来了，把他们一伙人带走。原来老板报了警，“碰瓷”。鱼钩也能“碰瓷”。
“结果会怎么样？会把这一伙人渣抓起来吗？”我问我们科一个女医生，她丈夫是派出所的头儿。
“还能怎样?还不是教训一顿放了。法律上又没有'碰瓷’一说，而且'碰瓷’也没有成功。”女医生和我说。我摇头无语。
6个中毒病人
碰瓷问题还是比较简单的，比这复杂的问题，处理起来更叫人头痛。2013年，省政府给市里派来个新市长，姓王。据说王市长在其他地区搞城市建设，喜欢带领下属实地办公，伸直手臂指向拆迁地，当地人们送其绰号“王一指”。王市长工作作风精干果断、雷厉风行，小有成就。由副职升任正职，到本市当市长。到这儿后更是春风得意，大展宏图，带领政府一班人马指点江山、大干快上起来，力争三年彻底改变城市落后面貌。
一天夜班，急诊科收治了六个刺激性气体中毒病人，其中两人属于重度，一人还使用了呼吸机。早晨查完房，急诊科李主任向我问起这六个人病情。我如实回答：诊断治疗都没有问题；其中两老人有心脑血管病比较麻烦，不过现在问题不大。
李主任说：王院长（主管业务的副院长）带领地委组织部和开发区主任找她谈话，指示抓紧治疗，好转后赶快出院。
我糊涂了。一般这种群体中毒事故，领导重视，都是指示：积极治疗，要保证万无一失。这次怎么啦。
第二天，诊疗之余，李主任和我聊了起来。从她口中我才知道这六个人中，其中五人是一伙，另一人是另有隐情。主任告诉我：这五个人其中两个老的是夫妻俩；俩中年人是老夫妻的儿子和儿媳；另一中年女子是老夫妻的侄女。老夫妻一家是上访专业户，特别是他们的儿子赵xx，法律条文几乎倒背如流。他们病前多次上访，在本地（地级市）颇小有名气，听说北京律师都和他有联系。这次不知得罪什么人，给人暗算，中年夫妻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喷了xxx和辣椒水混合气体，老夫妻及其侄女是在家中被人喷了该气体中毒的。
另有隐情的那个男人大约50多岁，是被两个外地小青年在回家途中喷了催泪气体来院就诊，本来病情不重，非要住院，就办了手续。据说该男子会武功，两个小青年用气体喷了他一脸，他以为是劫道者，逮着一个揍了一顿，另一个跑了。他报了警，派出所很快把肇事者抓了起来，他住院等着赔偿。
这几年由于病人经常闹事，特别是出现有争议时，患病方提一些过分要求，医生如果拒绝，万一出现问题，患者及其家属就在会社会上大肆宣扬，有时告到院长或上级机关，一旦发生这些事情，医生总是错的。领导也经常教育我们：人家要住院，要做CT、RMI，你们为什么不给人家办？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要满足病人要求，他们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再说，你不给他们办，万一出了问题，谁负责？更有甚者，我们的前任院长在会上就公开讲：你如果打了医院饭碗，医院就要打你的饭碗。所以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患者有什么要求，医生尽量满足。只要病人提出住院，医生一般不会拒绝，要做什么检查，也是尽量满足患者。
赵家
又过了几天，负责医疗的王院长及开发区领导又把李主任找去了。原来赵姓五个中毒病人把他们中毒事件通过媒体在电视台爆了光；天子脚下的北京律师也参与进来；中央及省里领导也知道了此事而且做了指示；公安部指示公安厅、公安厅指示市公安局、市公安局指示开发区公安局尽快办理此案。赵姓中毒五人一时顿感风光，和医生说话也气粗起来。
中毒者赵家何许人也？老赵之子除了是上访专业户外，还在村里土地上开家具厂并经营家具商店。平时做些家具生意，属于农村能人一类。老赵是个游医，给人用土方治病，是当地的类神仙。据说赵家财产没有千万，几百万还是有的。这次中毒原因不用调查也是很明确。“王一指”市长到任后决心三年改变城市面貌，带领市级领导和下属重新规划。凡是市长指到的地方，就是拆迁范围。赵家所在的家具厂商店刚好是指定范围。赵家上访专业户是出了名的。在领导眼里，上访专业户就是难缠户；在民众眼里，就是给一斤非要十八两的人物。赵家成为抗拆迁钉子户是意料之中的事。问题是开发区领导如果完不成王一指市长指定的任务，耽误工作事小，领导认为自己工作能力不够，影响仕途事大。
开发区拆迁办没办法，汇报给开发区领导（县级）处理。开发区主任前往做工作，但赵老板条件太高，还是拆迁不成。没办法，上级就把任务交给了赵家所在的村委会。我们知道，中国的农村政权有家族势力参与，赵所在村里也是这样，上级希望通过家族势力来压服老赵。
但老赵是他们村的反对派，村支书也没办法。怎么办？村支书有时聪明过火，他找了村里一些游手好闲的青皮，教训教训赵家，于是就有了赵家中毒一出戏。刚好赵老头嫁到外村的侄女到他家串门，也成了被喷的株连者。
被赵家愁坏的各方人士
上访专业户老赵一家中毒案的曝光，给他们所在的村民办了件大好事。除了上级给的拆迁款很快给村民到位外，还查出了村委会隐藏起来、未来得及分给村民的款项，间接地惩罚了一些村干部。同时，连国家已经下拨开发区、准备挪用的拆迁款，也只好忍痛分给农民了。用区领导的话说：他们这一家伙，国家的损失可大了。
专业户中毒引起了一连串反应。开发区领导经常光顾医院领导，每次光顾医院领导就把急诊科主任叫去汇报。科主任回来就催我们赶快治疗，好叫他们出院。我们有时和病人谈及出院治疗事情，病人不是这儿不好、就是那儿有毛病，不走。再说老赵夫妻俩除气管炎外，还有心脑血管病，硬性出院万一有个好歹，谁给我们担责？开发区领导一边催医院叫他们出院，一边还买食品看望赵氏一家：不要着急、积极治疗、安心养病。这可愁坏了科主任：你们落好人，叫我们唱黑头。
最难办是开发区公安局，因为市领导交代市局一定要控制好这个上访专业户，防止他再次上访，给领导再添麻烦。市局把任务下达给开发区分局。分局派了几个人在医院监控室24小时看监控录像。监视赵家动向。主任为赵家不出院发愁，有时和我们述苦，并询问：“如果我们硬叫他们出院，赵家和我们闹，医院管不管？”
“不会管吧。政府领导怕他们上访。现在有时还买东西看他们呢。”
“拖是最好的办法。”
“车到山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们七嘴八舌给科长出主意。
就这样他们在我们科住着、拖着、折腾着。大家都在发愁着，事情何时了结。
拖一拖？
很快，案子在公安局也有了进展。
赵家中毒案开发区公安局心知肚明。在曝光以前，区公安局不理不睬，但曝光后，各级公安系统纷纷批示，区公安局没办法，只好按被害人提供的线索破案。作案嫌疑人很快真相大白，作案者系同村几个游手好闲的青年人，村书记找他们教训赵家一下。
很明显作案嫌疑人的后台是村支书，村支书的后台是开发区主任。开发区主任为什么这么做？还不是与王一指市长要三年内改变城市面貌的拆迁计划受阻有关。赵家中毒案牵连村支书不说，连开发区主任也牵扯进去了。赵家医药费赔偿问题怎么办也是麻烦。五个人住院花费不说，还有误工，精神损失费，出院后的治疗费用。加上赵家的狮子大张口。就说误工费吧：老赵儿子开了个家具厂，有几十号人。老板病了，工厂停工。工人的工资，老板的经济经济损失，别说叫几个游手好闲的小青年赔偿，就是叫财大气粗的村支书也比较困难。如果要开发区财政赔偿，又从哪儿下账？
赵氏一家是官家不给说法不出院；开发区主任是隔三差五拜访王院长；王院长就差五隔三接见李主任；李主任就愁眉苦脸找我们。问题是如果硬叫赵氏一家出院，他们如果和急诊科闹起来，上级机关管不管？人不能预见未来，我们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拖一拖，两边都不得罪。时间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一同住院的中年武艺人
回过头来，再说和赵氏一家同时入院的被催泪罐喷的会武艺的五十几岁的中年人。他入院治疗几天就没事了，但听说赵氏一家中毒可以得到赔偿，也跟着不出院等肇事者赔偿。等了几天，不见动静。他还在医院安静地等着。将近二十天了，他还在等着。
一天，终于有了回音。他的案子有了新情况。原来，中年武艺人报警后，派出所110很快将肇事者——两个本市另一乡镇小青年——逮捕归案，问明情况后，认为不够行政拘留条件就把他们释放了，回家听候处理。
哪知，其中之一被打后胸痛难忍，到医院检查出肋骨骨折，经法医鉴定为轻伤。该青年告到当地法院去，说：他们在回家途中被中年武艺人打击所致，要求把肇事者绳之以法，并给予健康赔偿。至于他们为何被打？他俩说：他们网购催泪喷雾罐相互喷着玩，哪知不注意误喷及中年武艺人。就是说误伤，不是故意的，而且不严重，不构成法律责任。而中年人把人家打成轻伤，已构成法律责任。况且俩小青年刚好17周岁，属未成年人。青年人所在地法院民警给中年人下了传票，要他到法院报到听候传讯。
案情急转直下，中年武艺人仅是被喷气体报警，派出所仅仅过问一下还没有立案；而俩未成年青年直接告到他们户口所在地法院，已经立案。就这样，中年人由原告突然成了被告，由受害者一下子变成了肇事者。老母鸡变鸭，中年人发愁起来。怎么办？和家人商议结果：暂不出院，找找熟人，托关系，看看有没有变通办法。病没好，尚在医院治疗中。只要没出院，就可以以病为由不到法院去。现在的社会环境就是这样，在官司没了结前，就可以找关系，托熟人，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或者“私了”。
难办的赵家
任何事情开始时都热火朝天，以后慢慢就凉了下来，再以后就销声匿迹了。赵家中毒一案也是这样。媒体报道开发商雇凶使用毒气致人中毒，违反政策，强行拆迁。北京律师认为强行拆迁雇凶打伤人者常见，使用毒气稀罕，愿意提供帮助代理打官司。公安系统迫于舆论层层批示，要求秉公办理。赵家几人像被打了鸡血似的干劲鼓了起来。老赵一家在急诊科住院已经一个多月，中毒已经恢复差不多了。双方就这么靠着，就是不解决问题。
我查房时，经常和赵氏一家打交道，慢慢的和老赵之子熟了起来。他慢慢地述说这次事故缘由，以及可能的结果。我非常直爽告诉他：他的事情不可能很快解决。历史的经验就是：反对政府的决没有好下场。反革命的政府是这样；革命的政府也是这样。
“你想，你如果反对革命的政府，你不是反革命是什么？”我告诉他：“你和政府作对，表面上占了上风，那只是暂时的。时间久了，你就吃亏了。”
他眨眨眼，似懂非懂，告诉我：上边害怕了，他们村村民这次又补发了不少征地款。如果没有他们这一伙闹，这些钱肯定不给。
大约又过了半个月，他告诉我：他们的医疗费快解决了。我说美你的去吧，别是先给你个热罐子抱着，狗咬尿泡（膀胱）瞎喜欢。他见我说话直爽而且粗鲁，也高兴起来。
又过了几天，我问他怎么样了。他摇摇头，苦笑。
又有一次，他在我诊室聊天。谈及他们的病情。我说：“你们早就没事了。”
“怎么没事，我和我那口子经常咳嗽，吐痰。我父母经常头晕。”他不承认。
“别牛逼了，你们有没有事，我当医生40多年，还不知道？你这种气体中毒，根本不会有这么长时间还不好，也不会留后遗症。我们当医生不是吃闲饭的，也不是笨蛋。你糊弄谁？”我还是粗鲁直爽，说话没有一点文人气息。但我也承认，“说实话，虽然你们被他们搞了一下，但实际上你们为当地百姓办了件好事。我佩服你。政府作为一级国家权力机关，搞公共建设、改造城中村，是造福一方人民的好事。在建设中遇到拆迁难题，完全可以正大光明的办。而且，他们握有印把子、手中有法院、公安局、警察，完全可以通过法律去办理，没有必要勾结地方势力，采取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去完成。”
赵告诉我，他也非常难办。他说：肇事者是他们村的几个游手好闲的青年人，后台是村支书。村支书又和承包商搅合在一起。而他们的共同后台是开发区政府。叫几个小青年负法律责任，将来肯定结仇。而且村支书势力也不小。所谓最后的结果，恐怕也只能赔几个钱了事。
说这话没几天，开发区主任、区公安局局长被免职另有任用。新来的主任说这是上一任遗留问题，他不了解情况，老是拖延。赵于是又上访，又给北京律师发微博，得到的回答是他们上访的问题，省和地方回复已经解决了。赵向我诉苦。
我说：这也不一定没有道理。你上访后确实给你们村补发了一部分占用土地补偿款。
“可我的损失——”赵欲言又止。
赵氏一家在医院住了近三个月。开发区领导答应一定近期解决他们的问题，还搬出了他的一个亲戚作保。赵氏一家出院了。李主任直到这时才松了一口气。
后来
王一指计划三年城市大变样，改造城中村。热火朝天的拆迁建设运动进行不到一年，由于建设资金紧缺，国民经济增长放缓，商品房销售下降，开发商现金流也随之断流。大部分楼房建设停了下来。
王市长不指了，城市拆迁也随之停止了。但这并没有影响王市长的仕途，因为他在城市建设上经验丰富，上调省政府任建设厅厅长。我们市又来了新市长。
一次，我又遇到了赵家儿子。我问他问题解决了没有，他摇摇头。
安心做你生意，挣的一定比你和他们扯皮强。我安慰他。
“生意比以前难做了，为难我的地方很多。”他说。
我默然。
一年后，我们科收治了两个农村在工厂打工液氨气体中毒的病人，其中一个病人还用了呼吸机。病人治好后、因为病后医疗赔偿问题，与厂方发生分歧，赖在医院不出去。听说他俩要求工厂赔偿每人100万。厂方不同意。准备述诸法律。
我查房检查他们后，通知说：你们俩人已经治愈，准备明日出院。
第二天查房，我对下级医生下达：下医嘱，今日出院。
过后，同事问我，你这次怎么这么痛快就把人赶出院了？
我说：人和人不一样，事和事不一样。他们虽说都是病人，赖和不赖也不一样。就是两个都是赖，赖和赖还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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