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r Hansgeorg Schmeiser - Hansgeorg Schmeiser Plays Music for Solo Flute 
利维坦按：此文有电影《切腹》的严重剧透，没有看过的请酌情考虑是否继续阅读。再说一遍，请酌情考虑是否继续阅读。
文/图钉斯基
小林正树（1916-1996）
这么多年，日本导演里面，小林正树是我非常喜爱和尊重的一位。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拍出了《黑河》（1956）、《人间的条件》（1959-1961）、《怪谈》（1964）这样的片子，还因为1962年的一部影片——《切腹》。我前前后后看了不下五遍。如果说《人间的条件》是把我完全看傻、看呆了的话，《切腹》则是彻底把我看服了。
《切腹》电影海报
《切腹》片头
故事发生在1630年，也就是德川幕府的宽永七年（中国当时是明崇祯三年）。影片开头，是以井伊家老（三国连太郎 饰）旁白的方式拉开序幕的。井伊家属于当时的诸侯大名，按等级来说，在将军（德川家光）之下，就是这种领主势力最大了。和中国古代类似，地主家族都有自己的觉书（翻译过来就类似备忘录），没事了呢，就记点儿今天见了谁啊明天要拜访谁之类的流水账，井伊家也不例外，5月13日，上午还在记谁谁家给送来的新鲜鳟鱼：
但到了下午四点，一名自称是原来元芸州广岛福岛家家臣津云半四郎（仲代达矢 饰）来到井伊家的府上，要求借贵宝地切腹自杀。这在历史上也确有其事，当时，为了防止诸侯大名造反，将军采用“朝覲交替”制度，实际上就是中央集权，削弱地方势力，所以迫使很多诸侯大名不得不裁员，很多武士只能下岗再就业。可你说再就业就再就业啊，政府和主子都不管你了，一介武夫就成了街头野狗。所以，当时有不少浪人不忍受辱，纷纷选择切腹自杀来维护自己最后的尊严。
江户时代末期的切腹仪式，你可以看到切腹者后面的黑衣人（介错人）
这里面当然有为了尊严真正赴死的武士，但很快，有些诸侯本来就在裁员，无力招揽更多的浪人，遇到上门切腹的，往往就给点儿小钱把这些人打发走了，这使得切腹自杀反而在一些人那里成了一个噱头，敲诈钱财倒是正经事儿。
回到影片。井伊家老听到这件事儿的第一反应就是：丫肯定又是来讹钱的！但姜还是老的辣，他决定还是见见津云。谈话中，井伊家老故意问，既然你原来在福岛家供职，那你认识一个叫千千岩求女的人吗？
石浜朗饰演的千千岩求女
原来，几个月前，千千岩求女也来到井伊家。他也是下岗再就业不成，本想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来谋个差事，井伊家此前也答应说，领主弁之助现在不在，不过很钦佩他的行为，打算和千千岩求女见一面。但井伊家内部却产生了分歧，有人认为，干脆给点儿钱打发走算了，但也有人觉得，如果这样做有辱家族，而且后面还会有更多这样的人上门敲诈。
切腹者在切腹前留下绝笔
最终，井伊家老决定将计就计，你想切腹？好，我们成全你。影片到这里有一个细节，当千千岩求女换好衣服等待领主接见的时候，井伊家家臣泽泻彦九郎出现了，他谎称领主弁之助钦佩千千岩君的气魄和胆识，虽然想留作家臣，但无奈一个人赴死决心这么坚决，也不好拦着啦，那就请你死给我们看吧！
千千岩苦苦哀求给他宽限一两天（理由后文会有交代），遭到彦九郎的严词拒绝。
这里需要先大概说一下日本的切腹。切腹是日本平安时代以后才广泛流传的自杀方法，现在一般认为，永祚年间的大盗藤原保辅是日本最初进行切腹的人。日本人信仰腹部是人灵魂和情感的所在，能够把灵魂示人，这种死法才是最有尊严的（相比斩首）。
“一文字切”和“十文字切”图示
江户时代的传统切腹方法是“十文字切”，顾名思义，切腹者要右手持刀（肋差），先从左侧肋骨下向右横着来一刀，然后再由上至下纵向来一刀……但这种死法难度实在太高，很多人基本横着一刀下去就极其痛苦了，再来完成纵向一刀基本不可能。所以后来就发展出了“一文字切”，横着一刀剖开。但这样切腹者往往又短时间内死不了，所以需要一个“介错人”在切腹者快倒地的时候，从后面一刀将其斩首，免其苦痛。
切腹用的刀具——胁差，以奉书纸缠绕白刃
影片中，彦九郎让千千岩求女采用的就是所谓传统切腹方式：十字切。他的理由还很冠冕堂皇，说现在的切腹仪式都已经堕落了，很多切腹者刚伸手去拿刀，介错人的刀就落下了……这不行，我们要回归传统，所以等你千千岩完成了十字切之后我再砍你的脑袋。更要命的是，千千岩由于穷困潦倒，来之前已经将他的真正佩剑押给了典当行，而他现在携带的则是一把竹子制成的刀！
千千岩求女只能用竹刀完成切腹，实际上，最后借助地面才得以刺入腹部
这一段实可谓触目惊心。但小林正树处理得非常出色，由于是黑白片，使得画面并不血腥，而且在镜头切换、音乐设置再到光线、气氛的烘托，绝对是教科书级的。
江户时代末期切腹的场景。切腹人跪在地上，接受切腹的命令。
至此，小林在影片中完成了他的平行对应的叙事：千千岩和津云，两个到井伊家府上切腹的人，而千千岩的故事是借井伊家老之嘴说出的。井伊家老说这个无非是想震慑一下津云，干嘛这么想不开，回去吧。孰知津云完全不为所动，无奈中，井伊家老只能再在中庭设下一桩新的切腹仪式。
静中有动：风在《切腹》中的运用非常微妙
在切腹前，津云要求一个介错人来当他的副手，他点名让泽泻彦九郎来，因为听说他是神道无念流的高手（一圆流、神道无念流、 铃木派无念流、扶桑念流、不二心流……日本有很多武学流派），可偏偏彦九郎称病在家，在让信差去家里找彦九郎的这段时间里，津云貌似为了打发无聊的等待，这才透露说，那个千千岩，其实是一个和我很熟的人！
故事到影片的第四十分钟才终于有了一个交集：原来，千千岩求女是津云的女婿（明白人看到这里，基本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复仇的主题了）。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打打杀杀的复仇故事。
手持日本长弓的津云和阵内
影片中的津云在十多年前生活过得很平稳，他和另一位家臣千千岩阵内关系很好，而阵内的儿子就是千千岩求女。津云妻子早已过世，留有一个名叫美保的女儿。国家没有战争了，这些家臣武士平时也只能干干垒城砖的活儿。但到了1619年6月，德川将军认为福岛城已经修复建成，于是就把津云的主公福岛正则放逐到了川中岛。老大被贬，他手下的一万两千多家臣就断了生计。阵内决定先主公一步切腹自杀（日语中叫“先腹”），死前留下遗书，让津云照看好他的儿子千千岩。
此时影片又切换回切腹现场——信差回来禀报说，彦九郎高烧不退浑身疼痛，实在是无法赶来。于是津云又提出让矢崎隼人、河边右马助来担任介错人，奇怪的是，这两位也都病了……
井伊家老发现津云来者不善，面部开始抽搐
井伊家老这时候才感觉到事情不妙：津云指名点姓的三位介错人都“病”了，这太蹊跷了。井伊家老决定提前做好准备，一旦有什么不测，就地斩杀，反正在自家里，觉书里写什么历史，也是由老子我决定。
小林正树的影片构图：切腹发生在中庭，所有家臣围绕四周
于是，井伊家老以天色不早，你指定的三个人都病了为由，让津云赶紧切腹。但津云坚持一定要这三个人中的一个来当副手，这时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井伊家老认定津云的意图并非切腹，想在中庭就地绞杀他。
为了控制住局面，津云劝说井伊家老听他继续把故事讲完。井伊家老早就不耐烦了，说没兴趣听你丫絮叨了。津云便威胁道，如果不听我的故事，我现在就会豁出命来击杀你，你们的人也会死不少，你自己衡量吧。井伊家老冷静了下来：
“你长话短说吧，我对沉闷和荒谬的故事没兴趣。”
江户时代所描绘的关原之战合战屏风
津云于是继续讲他的往事。关原之战后（应仁之乱以来全日本最大规模的内战），没有了主公的津云便带着女儿以及千千岩求女来到了江户。父女二人靠糊伞勉强维生，而千千岩则当了私塾老师，但也只够一人糊口而已。女儿美保此时已经18岁，津云便萌生了将其女儿嫁给千千岩的想法。千千岩虽说贫寒，但对美保也暗生情愫，于是二人便结合在了一起。可悲的是，婚后不久，先是美保因操劳过度患上了肺痨，随后生下的孩子金吾又高烧不退，但此时，这一家已经没有钱来请大夫给孩子看病了。
饰演津云女儿美保的日本女演员岩下志麻，哪儿长得有点儿像吕丽萍
影片的叙事在这里和开头千千岩上门切腹衔接上了：千千岩为了给孩子看病，迫于无奈才来到井伊家。谁知这一去竟成为永别，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晚上，井伊家的家臣（也就是津云后来点名介错的那三位）把千千岩的尸体带到了津云家中，对千千岩竟然用竹刀切腹表示了极大的蔑视：虽然毅然赴死，但武士怎么可以用如此不体面的工具结束自己呢。之后，孩子金吾夭折，美保去世——遭受严重打击的津云半四郎彻底绝望了。
津云和女儿美保面对着千千岩的尸首
津云的故事到这里就基本讲完了，但在切腹前，他和井伊家老有过一段精彩的对话。津云对以切腹之名来诈骗钱财的行为表示不能原谅，但对于千千岩，津云认为井伊家为杀一儆百有意设局谋害了千千岩。为什么这么说？前文已经说过，当千千岩恳求宽限一两天的时候（回家料理身后之事），没有一个人问过他为何要这样，反而步步紧逼非要千千岩必须当天切腹。以至于最后津云喝问道：“难道问一下就不可以吗，为什么没有人问一下呢？”其次，津云经过了如此连续的打击之后，他对待武士精神的想法也有所转变，在和井伊家老的对谈中，他说武士精神不过是一个徒有其表的装饰物。
说到千千岩死前的恳求，津云喝问井伊家老：“难道问一下就不可以吗，为什么没有人问一下呢？”
在此之前，当得知千千岩用竹刀切腹之后，津云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武士的佩刀是可以卖钱的！他把荣誉和尊严看得如此之重，以至于当女儿生病、外孙高烧不退的时候，他也没想过拿自己的佩刀换钱来贴补家用。此时的津云万般懊悔和愧疚，觉得是自己所谓的尊严害死了千千岩。
但是，津云还是一个武士。他的一切行为举止都是那个时代武士的标杆：荣誉感、对领主的绝对忠诚、修身、自我控制、履行诺言。也正因为如此，他还是无法逃离最后切腹的宿命。只不过，在赴死的前几天，他已经将那三位介错人的发髻全部用刀割下（发髻在当时是一个武士的身份象征，被割掉发髻是奇耻大辱，简直生不如死），作为战利品，扔到了井伊家老的面前。
津云和彦九郎的对决，堪称电影史上的绝对经典
值得一提的是，在影片的后半部分，小林正树花了足足约8分钟的时间来表现津云和彦九郎的对决全过程，仲代达矢和丹波哲郎的表演功力实在不俗，从表情、步伐到武术动作可谓天衣无缝。当然，武满彻的配乐更是神来之笔。再来看看仲代达矢的眼神：
演此片的时候，仲代达矢只有30岁
影片的最后，井伊家老彻底明白了津云的意图，决定就地围杀他。津云半四郎拼死搏杀，杀死四人，重伤八位，但最终寡不敌众，在火枪手开枪前，完成了维护其尊严的切腹。
和津云相比，井伊家老的行为无疑是最不符合武士精神的——一大帮家臣攻击一个人也就算了，最后居然动用了火枪手。这也是《切腹》这部影片意蕴丰富之处：对武士精神有反思的津云最终要履行切腹仪式，而一个说最尊重武士精神的家族却在祖先面前用最不体面的做法杀死了津云。
死前完成切腹的津云半四郎
然而最可悲的是，井伊家老事后嘱咐手下，津云死于切腹，至于介错的那三位（事实上在和津云对决失败后，彦九郎已切腹自杀），矢崎隼人、河边右马助已经辱没了家族，内部赐死（自行切腹），但对外的统一说法是：他们的死和津云无关。
半张脸在阴影中的井伊家老，历史由他说了算
事后，井伊家觉书上记载如下：“前福岛家家臣津云半四郎，在黄昏六时，切腹自尽。他的话和行为有些奇怪，很多人认为他精神错乱……我们的回应并无不妥，并大大提升了井伊家的声誉。”
以井伊家老的旁白开始，又以井伊家老的旁白结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影片中出现的井伊家先人：德川四天王，井伊兵部大辅井伊直政（1561年－1602年）。虽说只有空壳一具，但其在影片中的意味极深
有关切腹
切腹的动机有很多种，有引咎自责，以死赎罪的，也有感恩怀德，切腹殉主（追腹）。此外，还有战败而不屈服，切腹殉国，以死来感动君主的，有如中国古代的尸谏。而被动的切腹，多系犯罪应受刑罚，被命切腹，类似中国的赐死。
比较有名的切腹，应该是三岛由纪夫了，他本来想来个完美的十字切，结果只完成了一字切就不行了，肠子流了一地，随他同来的森田必胜用名刀“关孙六”为三岛进行介错，但连砍好几次都没能砍下他的头，三岛兄难忍痛楚，试图咬舌自尽，第四次介错改由学习过居合道的楯会成员古贺浩靖执行，这才成功。可见，介错真是个技术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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