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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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上，我醒来，先保持躺着的姿势用手机刷了微博和朋友圈，例行公事一般，继而坐起身，慢悠悠地开始套前一天晚上准备好的衣服，袜子，裤子，穿上拖鞋，站起来，去上厕所，然后刷牙，洗脸，涂一堆液体在脸上，整理刘海，带上隐形眼镜，涂护手霜，戴手表，确定包里有钥匙手机公交卡，最后出门。

这样一套流程，已经熟练到即使我大脑空白，也能在15分钟内完成，而半年之前，我还需要30分钟来进行，如此推断，可能再过几年，我就可以练就5分钟起床大法。

在公司楼下买好早餐，进门前台的姑娘和我打招呼：“早上好！”通常这时候我会回一句“早”，可是在我张开嘴后才发现，我说不出话了！

我赶忙用轻声咳嗽化解尴尬，将“早”的回答转化为一张笑脸，笑着对姑娘点了点头。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发现我依旧是第一个到的。开灯，在自己的位子坐下，定了定神，先是咳嗽两声，是的，我咳嗽还有声音的，可是我想说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我对着空气想说“你好！”“喂喂喂！”，却徒有嘴唇在动，左前方有一个方灯坏了好几天了，这会又开始闪，像在对我的质问，别光摆口型呀，你倒是说呀！

我感觉到喉咙在用力，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我通常都会逼自己冷静下来思考，比如发生找不着钥匙这种事，我一定会立刻闭上眼睛，努力回忆我最后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这之间发生了哪些事，尽量在脑海中重演一遍，最后总能找到我要找的东西。于是现在，我又要用这种办法了。闭上眼睛，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呢？

昨天下午，我去客户那里做这个月的工作汇报总结，由于这个月项目多，所以通常都是组长和我一起去，昨天却只能我一个人去。到了客户那里，去接待室坐下，拿出笔记本，插上电源，打开PPT，到这一步为止都是我很熟练的部分，接下来，面对坐在我对面的客户，我开始学着以前组长的样子，描述这个月项目的进展，不得不说，以前和组长一起来的时候，我觉得组长说这些很简单，作为旁观的我看起来，就是把PPT读了一遍的样子，再加上点谄媚的笑容，问问意见，一次月汇报总结就算圆满完成，可是轮到我来说这些，我开始觉得自己的语言组织能力远不如用键盘说话。我明明感觉到自己用的“然后”“所以”“就是说”这样的词特别多，如果他们是弹幕出现在我眼前，我一定看不到真实的影像到底在播放什么，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我的嘴巴，客户似乎有微微的皱眉，我不知道这个动作是在认为我的表达不好，还是认为这个月项目执行得不够满意，又或者说，这两者没有什么差别。

总之，我慌了，手心开始冒汗，脸开始泛红，连词说得越来越多。

结束得时候，客户问我说：“你们公司像这种状况多吗？”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难道我的项目有状况？后来突然想到说的是组长没来的事，连忙说：“这次是例外，下次李组长会和我一起来的。”客户点了点头，看似放心地回答：“这个月做的不错，下个月继续，回头我会联系小李的。”我连忙笑着点头说“是是是”，然后飞快地收拾家当拎东西走人。

回去的路上，收到组长的信息，问我汇报的怎么样。我回答说还行，下个月可以继续做。组长说了几句鼓励的话，看起来心情也是不错，末了一句话让我想哭，组长说“下个月就你一个人去做汇报吧！”

想到这里，我怀疑昨天做汇报是不是吸了太多二手烟，可转念想到，客户似乎没有抽烟，那也不可能是用嗓过度，我那结结巴巴的几句话，可能还没有晨会老总发言的字数多。又或者，我在路上吸了太多雾霾？想想也不是不可能啊，客户公司不在主城区，之前和组长坐公交去，下来走好长一截的路，尘土飞扬起来都没有一棵大树可以遮挡，或许真的是吸了太多雾霾，可是，若真的是这个原因，上个月我还好好的，怎么这个月才失声？

这时候办公室陆续有人进来了，其实我们部门很小，坐在对角线的两桌，稍微大点音量说话，都能聊起天，可偏偏，我们上班时的情形，最大的声音却是键盘声，哪怕是坐对面的两个人，要约出去抽根烟，都是在QQ上发两个字——约吗？

我和刚进门的组长点头微笑，算是道过了早安。组长轻轻说了一个字：“早”。

想起刚来公司的那会，我一直很排斥这种只用键盘说话的工作氛围，觉得太过压抑，新认识的同事，也不知道怎么称呼，只能通过群聊来发现蛛丝马迹，有什么问题，也没人当面说，都是从群聊转成私聊，我听不见别人的问题，别人也不知道我的问题，我不知道别人的工作进度，别人自然也不知道我的，大家各司其职，偶尔在群聊里拌嘴两句。几点开会，放假通知这种大事，也都是用特大特组特醒目的字体发在群里。

哦，网络时代！

现在倒好，你问我什么我也回答不上来了，我目前为止和人交流的途径除了手写，就是网络聊天，既然网络聊天是工作最主要的交流方式，那我也没有什么好担心了，否则跟打仗似的，好像一开口，就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会立马被敌军歼灭。

我一边浏览着今天的新闻，一边继续回忆昨天的事，再顺便一边祈祷下午能开口说话，也许这只是某种“早间反应”，我的灵魂可能还没适应我的躯体。

昨天晚上，好友周小慕喊着出去吃饭，周小慕最近交了新的男朋友，说要带出来给姐妹们把把关，这种小聚邀请一出现，我就知道，我又要做非环保型电灯泡污染环境一整晚了。周小慕喊了我，还有另一个好朋友丁萱，丁萱和她男朋友就像裤子的英文单词——从来不会以单数形式出现。一共五个人，我就是第五个。

刚坐下来点菜的时候，只有我和周小慕，大致寒暄过后，周小慕开始描述认识新男友的始末，以及他为人的一些细节，我认真地听着，心想其余的人怎么还不来。周小慕滔滔不绝都聊到婚姻观了，丁萱小两口才现身，我心想，能聊天的人终于来了。我之所以常和周小慕还有丁萱一起出来吃饭逛街看电影，就是因为，这样不仅增进友谊，我还不用费劲聊天，我只需要安静地听着周小慕和丁萱说，偶尔附和几个感叹句，剩下只负责做表情就好，这也是为什么如果她俩之中有一个人约我，我一定会问另一个到不到场的原因。

后来我们都吃的差不多了，周小慕的男朋友终于到了，一来就连忙道歉说加班没办法，最近比较忙。周小慕和男朋友介绍了我和丁萱，我们打过招呼后，周小慕就开始把剩下食物都堆到男朋友的面前的碗里，下令进行扫尾工作。趁着大家说笑，周小慕男朋友埋头吃的空隙，我仔细看了看这个新来的陌生人，其实也就是两三秒的样子，因为我怕看时间长了，陌生人会抬头发现我在看他，我会觉得尴尬。两三秒的第一印象形成，也方便日后和周小慕聊天，问起来我可以说“长得还不错”或者“感觉看你的眼神很特别”这样的话。

好了，污染环境任务完成！

现在回想起来，难道是昨晚喝酒太多刺激了喉咙？我记得周小慕点餐的时候有点啤酒，一人一听。一听啤酒而已，要是能导致失声我可能早就不能说话了。又或者我吃了什么让我过敏的菜？昨天吃的是海鲜，周小慕和丁萱很喜欢吃，我吃得少可也能勉强接受，不知道是不是海鲜不干净加上我对某种未知物种过敏导致，嗯，兴许就是这个原因。

感觉自己找到原因后，开始考虑下午要不要请假去医院查一查，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看了看隔着几张桌子的组长，如果我现在去请假，我是QQ上和组长说呢还是走到他面前给他写一张纸条？他一定会说，反正上班用不着说话，不如明天周末去看医生。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还记得半年前第一次跟组长请假，就被盘问了半天，并且讨论了请假事宜的严重性到底和工作冲突到什么地步，以及以后若是发生此类状况该如何解决，并列举了几位模范同事如何合理安排公私时间而做到月月全勤。我连连点头，感觉学习到了很多。

算了，也许下午我就能说话了呢？

想到这里，整个人都感觉安心了，说不定我坐这儿一天都没人发现我不能说话呢！

午休时间，出去吃饭的人都陆续离开了办公室，带饭的开始在微波炉旁边以饭盒为单位排队热饭，这时候是一天里，大家唯一会闲扯两句的美好时光，我今天不能说话，自然没办法闲扯，于是让饭盒去排队后，就开始无聊地刷网页看八卦。公司的网速特别慢，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但大家的电脑都不能看视频倒是真的，这是后台的限制，除去这点，哪怕是可以看视频，这种网速看一段十分钟的可能也要缓冲一天，同理，淘宝刷起来也是极为缓慢，新闻倒是流畅得很，我上班看时事和社会新闻，休息时间只有看八卦新闻。

正看着某位明星吸毒被抓爆出更多同伙用字母暗示，大家纷纷猜测都是谁谁谁的时候，群聊开始闪烁。点开看见行政姑娘用特大特粗特醒目的字发了一条消息——

今晚部门聚餐，下班后直接去XX餐厅，XX包间，有领导来，务必全员到齐。

字太大，拖了半天才看完全部内容。

我又要在心里喊救命了。

下午的时光里，我已无心上班。机械地做着一些不太重要的工作内容，心里盘算着不能说话晚上吃饭该怎么办，一言不发只顾着吃感觉没礼貌，一言不发只顾着喝酒感觉是失恋，况且我也没那个酒量。有领导来，可能是那个爱喝酒的张总，哪里有聚餐哪里就有他的身影，爱拉着人喝酒，喝多了还会在酒桌上作报告，十足领导作风。

果然还未下班，对面的小夏就在QQ上问我，是不是晚上会有张总。小夏比我晚来公司一个月，又和我年龄相仿，所以上班的时候我除了群聊窗口，最多的私聊对象就是小夏，不过说也奇怪，我们能在网上聊得热火朝天，若彼此面对面坐下来，却是相视无言。我回给小夏一个跪在阴影中的表情。

这时我突然想到，也许我可以和小夏说我不能说话这件事，多一位盟友晚上吃饭也好应付一些。于是我和小夏在网上说：

——告诉你件事，我今天喉咙不知道什么问题，不能说话了。

——哎呀，那你要去医院看看。

——这不是假不好请嘛，明天休息再去医院好了。

——可怜人，喉咙痛吗？

——没什么知觉，和平常一样。

——越是大病，越是潜伏得好啊。

——你就不能说点正能量。

——晚上又要喝酒又要吸二手烟，哪里还有正能量。

——聚餐好像还是AA呢。

——在我心上用力的开一枪。

——别闹，我就是想和你说，晚上帮我挡一挡。

——怎么挡，我可是见过张总的架势，接力赛。

——你就说我身体不适，然后帮我接话就行。

——就是让你埋头吃得理所当然？

——真是知我者莫若你。

——少肉麻，我只能说晚上我尽力吧，你懂的。

——太谢谢你啦！

随即我发去数张和爱心有关的表情，内心祈祷晚上一切顺利。

其实刚吃饭的时候，谁都无法预料到吃到最后，大家是否还在自己的座位上，是站着还是坐着，是躺在地上还是趴在桌上，是吐在洗手间还是吐在包间，谁会笑到最后，谁来安排大家回家的后事，谁还能撑到第二场。

显然我都不是这中间的任何一个，我酒精过敏。啤酒勉强喝点，红酒意思两口，再喝多就开始长疹子，有人说多喝几次会好，我怕多喝几次命就没了，所以但凡有需要敬酒的场合，我就喝那么一两杯而已，剩下的，就是冷静地看着大家发酒疯。

今天的场合大体也是如此，只不过我没办法为自己辩解，得靠我的发言人小夏同学。小夏长得秀气，却是北方来的姑娘，酒量惊人，有女侠的豪迈。上菜以后，大家照旧先假装文静地吃点，点评一下菜色，等着张总起头开始喝，就要奋力投身战场。

席间大家聊得基本都是工作的事，偶尔插两句开玩笑的话，大家一起笑笑，突然，组长冒出一句：“小董，客户联系我了，说你那天去感觉特别紧张，弄得客户也压抑，下周我跟客户约一下吃个饭，以后你要单飞的呀。”我脸上挂着笑在点头，心中却在呐喊，这时我的发言人说话了：“组长，小董今天喉咙不舒服，发不出声音了。”“哎哟，怎么回事，”组长里面换上担忧的表情，“喉咙都说不出话了还坚持到聚餐，真不错。来，我们来敬一下敬业的小董！”我连忙摆手，余光看见大家都不情愿地举起杯子，有人放下时都没有喝一口杯中的液体。

这时，张总发话了：“现在的年轻人身体真是不行啊，我们当年那条件，都没人敢生病。不过有病还是要去医院看，别耽误了工作。”我连忙点头，见我态度诚恳，张总便也没继续说我的事。

接下来就是固有流程，张总开始举杯，大家都应和着喝，张总轮着敬，大家也继续轮着喝，我的份由小夏代我，由于“身体不适”，加上小夏帮我敬酒、接话，我真的实现了专心地埋头苦吃。

眼看着，张总逐渐喝红了眼，组长也开始左右摇摆，小夏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包间里说话的音量就像是吵架。在二手烟营造出来的仙境中，大家纷纷脱下键盘侠的外衣，投身到极乐世界，每个人的脸上都透露着自我和欢愉。

我依旧坐在我的位子上。看着眼前的即兴表演，不同的是，这次我不用费力参与其中，我有了我的保护罩，我不能说话了！

这种顺理成章的沉默，让我在办公室可以安心做隐形人，在朋友聚会可以安心做陪衬，在公司聚餐可以真正吃饱，关键是，可以不用再独自面对客户！想想我竟然为了不能说话的事而担心了一天是多么的愚蠢！愚蠢至极！

哦，多么美好的一天啊！我没有说一句话，组长因为我没请假还表扬了我，以后的每一天都像今天该多好！我说不定还能成为大家口中议论的神秘角色——一个从不开口说话的人。从不开口说话也就意味着不会有人来主动和你说话，大家只会远远地议论你，你甚至都不会知道。以后社交的场合或许也不会叫上你，你可以安心地下班回家，看上一两集喜欢的电视剧，然后早早睡觉。你不用做那个和客户讨价还价的人，你也永远不会成为那个在办公室暴露自己目标的人。不用说话的人生想想就觉得美好得要命！

再见啦讨厌的社交生活！

想到这里，我决定不去看医生了，我不要被治好，我要的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简直就是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口袋传来震动的感觉，我听到了自己的手机铃声。来电显示是我妈，准是每日一次的查岗电话，我习惯性地滑动屏幕。

“喂？”真的是习惯性的。

接下来我妈说了什么我真的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倒是听见了脑袋里面传来的的嗡嗡声。

——写于2015年3月12日

送给那个一直有社交恐惧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