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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烟农家庭是怎样挣扎着苟活下来的「有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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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农
by 黄维
1




一个烟农家庭几乎都是苦难地挣扎着苟活下来的,每每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我的心里就感觉有块石头在压迫我,让我堵的惶恐不安。


1995年我家还在用煤油灯,我初中毕业面临两个选择,一是回家种烟,二是继续读书。


父亲根本不考虑我的想法,他是70年代的高中生,他觉得我起码应该读个大学或者大专,比他老子有面才算他的儿子。我的成绩并不是差得考不上高中,那时候县城两所高中,县一中和六中。成绩好的上县一中,中等的上六中,差的干脆就回家放牛或赶出家去广东打工。我们学校300多个毕业生只有十人考上县一中,而我刚好是那个第十一名。父亲觉得去六中出来也考不上好大学,干脆就带着我参加了市一中的单独招考,没想都是数理化的考试,我又以4分之差败北,没有考上重点班,上市一中的普通班,差一分就要多交一千块。


从市里回来,家里的烟叶已渐渐泛黄,村里人都开始忙着烤烟叶。父亲还是找准时间来教训我,编好的烟叶上架后,已是晚上八点,一家人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吃饭。父亲见我要吃饭立马喝住,让我拿出那熟悉的搓衣板和他的家法一根用牛毛编制精良的藤条。我乖乖地脱光了上衣自觉地跪在大厅中央,父亲光着膀子,只穿一条松垮的短裤拿着藤条围着我转悠抽打,抽一下他会有节奏地喊一下:一分一千块,四分就是四千块啊,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老子一年也就只能赚个四五千块,累死累活,为了谁,还不是让你们几个将来有出息。


我感觉背上一阵一阵的撕痒和疼痛,我咬着牙一声不吭,多少年了,背上早已结满了厚厚的疤痕。我听着父亲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在嘶吼,在咆哮。我母亲想要阻拦被父亲凶狠的眼神吓了回去。弟弟妹妹都端着碗小心地去外面吃饭。他怎么都没想到如今所受的羞辱在三年后以加倍的荣光还给了他,让他扬眉吐气了一回。


村里与我同年出生的孩子有十四人,一半孩子小学毕业后就回家放牛了,另五六个初中回来也不再读书,拿了毕业证准备去广东打工。唯独父亲一心高傲着让我多读书,早已在村里夸下海口,我的儿子现在要考重点高中,将来要上重点大学。如今,他已成为村里的笑柄,走到哪里都要被人问一句,考上了吗?他只能摇头说,差四分。


父亲还是决定多交四千块送我去市一中的普通班,他也开始为钱的事忙活起来。而我想着忙完双抢,就出门打工,逃离这个家,我不想再被这个满脸凶相的人控制。




2




从村后的山坡往下看,围着村子的梯田种满了烟草,顶部是墨绿色的烟叶、下层是金黄色的烟叶、牛、秧苗、烟农开始在田埂上交替转动,不再是以往双季稻的一片黄或一片绿。村里家家户户都开始种烟,从80年代末开始吧,每年年底,烟草局的人就要来登记,谁家种多少亩,谁家明年就要交多少斤烟叶,全部是计划种植。


冬天就要开始翻地、培育烟苗,春节后等着开春就开始移栽,除草培土,打理烟叶,施化肥,除虫。到了7月份,烟叶有一人高了,底层的烟叶在阳光的烘烤下慢慢成熟,又绿变黄,就要开始烤烟叶。烤烟叶是最累人的活,也是技术要求最高的一个阶段。约莫五天一烤,一家人花一个下午将烟叶从地里挑回来,一天要来回走七八次,还要连夜将烟叶逢对编在特质的木棍上,然后爬上高高的烤烟房里摆放好,到了夜里再生火烘烤。怎么控制火温就是父亲一个人的事了,他要每晚起床一次去加煤,不能熄火,也不能让火温过高,刚开始三天温度控制在65度左右,号称是除湿,等最后2天又要随时保持温度在90度左右。


父亲一直得意的是他常常被人叫去帮人把握烤烟的火候,烟叶烤的好不好,这里是关键,哪怕是同样的烟叶质地,不同的人来烤,就会不同的效果。有人烤出来是一片焦黑,有人就是金灿灿的。父亲每次谈到烤烟的技术就会来劲,他说,这就是读书跟没读书的区别,一来是经验,二来是学习和思考,你没读书就琢磨不出里面的道道,错了也不知道错在哪里,吃的亏就会多。


一到烤烟的季节,我们兄妹几个就会累得看不清世界的黑白,除了干活就是吃饭睡觉,每晚一吃完饭或者没吃饭,我就倒在床上睡着了,一觉到天亮。我的房子里、床上、书桌上都堆满了金黄色的烟叶。从小就在烟叶堆里睡着长大,对于烟叶的味道,我感觉有种特别的清香,一丝丝地浸透我的皮肤、我的每个细胞,它的香侵蚀了我的骨头,也霸占了我的思想。


父亲说,今年的烟叶不能等到秋天再卖了,大牛上学等着钱用,明天我们就挑点中下等的烟叶去卖吧,大牛你跟着我一起去。


我愣愣地看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知道父亲这是忍痛割爱,刚烤出的烟叶天干地燥还没彻底疲软,身子骨就轻,而到了秋天开始还寒时,温度低,一担一百斤的烟叶要重三五斤。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微亮,父亲就把我叫醒,我们要趁着早上空气湿,早点出门,到了八九点出太阳后,烟叶就会变轻不值钱,烟草站一开门就要进去卖。


父亲挑了满满的一担,差不多有一百斤,而我只有三四十斤。我跟着父亲出门了,经过村口的大樟树时,我看到鲁堂的父亲赶着牛往田里走。


鲁叔叔,你家还有多少秧没插完,明儿我去帮你们吧。我喊道。


鲁叔叔把牛赶到草坪里,笑着说,快了,有需要叫你,虎胜,怎么这个时候卖烟叶啊?


虎胜就是我的父亲,父亲叹了口气,摇摇头,还不是为了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我摇摇晃晃地跟着父亲走了差不多两公里田间小道,我的肩膀已经酸痛的厉害。我期盼着父亲说,我们歇一会喝口水吧。可是父亲脚下生风,一直往前赶,他身上的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浸透了他那红色的汗衫。慢慢地我已被父亲甩开了,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远处的松林里。


我本想放下担子歇息,想到这样会离父亲越来越远,还是忍着酸痛往前走。我的心里充满了怨气,却又怕他待会臭骂我一顿,觉得父亲离我很遥远。当我转弯走到松林里时,父亲坐在不远处抽烟,他瞟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放下担子离他五米处坐了下来。


父亲吐出一团烟云说,是不是肩膀酸疼啊,早就想休息了?你咬咬牙也一口气走了三公里,不要那么早想着放下,人的力气就这样,越歇越少,前面还远着呢,十公里路还不到一半。


我喝了一大口水,听着父亲说话,我看着烟叶经过田间小道时沾满了露水,太阳已经在山头露出半个脑袋,阳光照射在烟叶上,那些圆润的露珠里面似乎藏进了一个个精灵,在烟叶上轻微晃动。


休息了五分钟,我们又前行了,经过两个村庄,一个山头,中间再休息了三次便到了镇上。父亲并不急于往烟草站走,而是走到一家商店,买了两包他从来都没抽过的盒装烟。父亲慢腾腾地解开裤腰带,把手伸进裤子里,从腰间掏出一个布袋,布袋被父亲卷了三层,他一层层地打开,掏出一叠整齐的零钱,最大面额也就是十块钱,他掏出四张整十元的,又数了十张一元的零钱放在一起,才将布袋又放回腰里,我知道他的裤子里被母亲用破布缝了一个口袋。等一切放好,他才系上腰带。父亲又数了一次钱,一只手捏着钱,另一只手沾了沾口水,慢慢地数起来,他把钱放在手上揉搓个三五回,再数第二张。那些钱并不新,早已褶皱,根本不可能有两张叠在一起被数成一张的可能。父亲笑嘻嘻地将钱交到老板手上,拿着烟放在鼻子闻了闻,才致谢离开。我跟在父亲后面,看到他的举动,心就像被揪了一样。我弄不明白,父亲又不抽这种盒装烟,是不是想到卖烟了,要慰劳一下自己,我感觉到父亲有些烧包,这可是好几斤A类烟才能换回来啊。


烟草站还没到开门时间,父亲终于还是第一个占据了交烟的窗口。他把烟叶放下来,又跟门口的老头聊了一会抽了一支烟才进来。还没到卖烟的旺季,来卖烟的人很少,快到上班时间,另外两个其他村的烟农才过来。父亲似乎跟他们很熟,又打起招呼来,我一个个地叫叔叔,听着他们聊着今年烟叶烤的怎么样,今年的价钱是不是会好点之类的。


烟草站的人终于上班了。父亲叮嘱我在外面送烟进去,他跟着那两个穿着衬衫的人进了验级和过称间。我听到父亲用前所未有的微笑跟他们聊着,问着他们最近的烟价,偶尔还提起他们的孩子,声音时高时低,父亲的声音总是可以透过那道墙壁传入我的耳间。李技术员,你们辛苦了,你就是我们烟农的救星啊,大恩人啊,今年我家的烟都是上好的。


李技术员说,虎胜,知道你考烟叶经验丰富,成色好,我放心,不过你家今天这样的可不怎样,你看都是顶部烟叶,焦黄色,还有麻子,叶片又小,叶茎还没烤熟透。。。。。


父亲一直在陪笑,声音越来越低。我第一次听到父亲这么与人打交道,仿佛他那凶狠的眼神是那么遥远。约莫过了半个小时,父亲出来了,我看到他的脸色又恢复到了之前的眼神,深陷的眼窝下是一颗浑浊的眼睛,透着一层薄雾。父亲背着手指挥我把两个空箩叠在一起,让我挑着跟在后面。


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卖的怎样喽,没少称吧。


父亲边走边掏出他的卷烟来说,少了两斤,148斤卖了635元。


我也只是'哦'了一声,便无言语。快走到镇上十字路口时,我还是带着讥讽的口气问了句,怎么不抽你买的烟啊,慰劳一下你今年第一次卖烟成功。


父亲回头看了看我'哼'了一声,又继续往前走。他带我来到一家鱼粉店,我早已饥肠辘辘,想不到父亲会花钱来吃早饭。父亲点了两碗五毛钱的鱼粉,另外加了两个鸡蛋。鱼粉上来后,父亲吸溜着一口气吃完,又把汤一咕噜地喝了下去。父亲坐在那里抹嘴,看着我慢吞吞地吃的满头大汗。父亲还是开口了,那两包烟是给烟草站的,老子能抽那烟吗?死贵,还不得劲,还不是为了卖的价钱好点,也算是不怎么亏吧,今天的收获还是有的。


我有些释然,我一直以为父亲只会板着脸唬人,没想到他出门了会是这样的脑筋。可一想到父亲自己种烟多年,却没抽过那些几十块一包的烟,心里又有些茫然和酸楚。




作者供图


3




回去的路上,父亲一路感叹着底层人的艰辛,让我多读书,好好读书的道理,一说到我读书的事,他又气又恨,总有说不完的话。


眼看开学越来越近,这个夏天唯一让我觉得兴奋的事终于来了,我看到家里的煤油灯结了两个灯花。


我和邻居小伙伴鲁堂坐在门口的巷子上望着圆盘般的月亮发呆,蛐蛐的声音和狗叫的声音时而响起。鲁堂已经在家放了三年牛,他用风扇赶了一阵蚊子,仰躺在竹椅上叹息着,大牛,明年春节后我就去东莞打工了,我姐在那边,一个月可以赚五六百块,我想出去了。


我没有言语,我看着鲁堂黑炭一样的身体在竹椅上摇晃,我不知道他心里埋藏着一颗怎样的心,或许如大多数的年轻人一样,想出去看看,走一遭然后再回来娶一房媳妇,又开始过父辈的生活。


你们两个小伙子进屋来。我听到父亲喊我们。


我父亲和鲁堂的父亲鲁叔叔已经商量好准备私卖烟叶到广东连州去,这次准备让我们俩当帮手,明晚十二点出发。


父亲掏出烟袋来,那些烟是他挑最顶部烤得乌黑的烟叶,自己切成丝,这个部位的烟浓烈呛鼻,却可以最大限度地刺激大脑。父亲熟练地撮了一小把烟丝放在白色的卷烟纸上,那种从镇里专门买回来的烟纸,五块钱可以卷一个夏天,柔软轻薄。烟丝一点点地被包裹地紧紧的,父亲左手轻轻地沾了下嘴角,用口水将最后一个烟纸的角黏住。他把卷烟含在嘴里,掏出火柴,'哧'的一声,火光在本就昏暗的煤油灯下显得格外耀眼。我听到一阵'吱吱'的声音,父亲猛吸了一大口,烟雾从他的嘴角飘散出来,烟雾顺着那两片厚嘴唇慢慢地往上爬,刚没过他上嘴唇浓密的胡须,一部分飘向空中,一大部分又顺着他的鼻子进去了,过了两秒,白色的烟雾又从鼻子出来,形成一团魔幻的雾团消失在我家的楼板上,飞出窗外。


父亲享受了一会烟的刺激,叮嘱我们俩:出门在外,要眼疾手快,不要被人抓了,抓了的话我们也救不了你们。


我和鲁堂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好像要去干一件坏事,一不小心就要坐牢蹲监狱的感觉。鲁叔叔是不抽烟的,他喝了一口水,拍了一下后背的蚊子,边挠边说,别说的那么紧张,到时候跟着我们走,帮帮手就好了,少说多干。


说起烟叶走私,都是因为烟草站给的价太低。烟叶从A到F定级别,每个级别又分1-3等,A级与F级的烟叶差2-3块钱,顶部和底部烟叶一般都给EF级别,只有中部烤的最好的烟才会有A级,而A级烟,五亩地也不会给你几十斤,一亩烟大概产个八九百斤。那年的烟叶平均价格才4块一斤,一亩烟叶的毛收入不到四千元。烟草站的人定级都是往死里卡,A、B级的烟就那么一斤半斤地给你,大部分都定C级以下。然而烟叶走私不一样,走私烟叶的人来了,他们爬上家里的楼房,随便翻看烟叶,全部给你包了,一亩烟叶估计可以卖六千元,整整多两千多元。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象征性地给烟草站交点任务,大部分都卖给走私贩。父亲觉得既然差价那么大,别人都要走私,还不如自己去走私贩卖。




4




第二天晚上,月亮依旧那么明亮。


两家各准备了五百斤烟叶,全都用麻袋打包挤压好,整整十个麻袋堆在老屋的墙角下,父亲用我的钢笔在袋子上标上记号来区分两家的烟。我和鲁堂各背了些水和干粮,端坐在门口,等着夜深人静的到来。


我问鲁堂,你怕吗?


鲁堂看着我,怕个X,老子是干大事的人。


我扑哧一下笑了起来,我只记得你偷了人家的黄瓜被老师从座位上揪出来后,罚站了一下午,还哭了一下午。


好汉不提当年勇。鲁堂踢了我一脚。


父亲和鲁叔叔把烟叶挑着上了后山的大道上,我和鲁堂抬了一捆跟在后面,这样来回走了三趟才把烟叶弄完。我俩出了一身汗,累趴在草地上。


父亲急切地问道,车什么时候到?


说好了十二点,快到了吧,还差十来分钟。鲁叔叔联系了一辆小货车,经常拉煤去广东那种,我曾经爬煤车上学的时候坐过几回,颠簸的厉害。


借着月色,我依稀可以看到村子里的那些瓦房,山上偶尔会刮来一阵风,我感觉到有些阴冷。大家都沉默着,父亲一直抽烟,鲁叔叔却四下走动着。我感觉比考试还要紧张,半夜在这山沟里,有种孤立无援的痛苦。


那司机靠的住吗?父亲突然间开口问道。


我老婆村的,他们村不种烟,碍不着事,铁着呢。鲁叔叔搓了搓手,说话明显自信许多。


鲁叔叔这人跟村里人都不太一样,他不会整年都守在家里,秋稻一插上,他就去广东、广西倒腾东西,有段时间卖六合彩,有段时间卖山里的药材,也卖过老鼠药。消息比一般人广,几点往广东的班车,去问他绝对准。


车终于来了,隔着几百米就听到'秃噜'的声音。我们都站起来,远远地望着远处,看着两道亮光一点点地靠近。我一下子感觉血液在沸腾,本来有些瞌睡现在也烟消云散了。


车上下来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小伙,他叫鲁叔叔舅舅。车上备着几包水稻和大编制袋。我正纳闷怎么还拉着东西。鲁叔叔却直夸小伙聪明,我让小云准备了几包稻谷以防检查,这些编织袋一来是防水,二来是遮挡视线不让人看出什么东西。


几个人匆匆忙忙地将烟叶在车上码齐,把那几把水稻放在最外围,然后盖上编制袋,绑的牢牢的才出发。鲁叔叔说首先要闯的第一关是镇上烟草站的那帮人,现在还不是卖烟的时间,估计也不会在半路设卡,除非村里有人告密,可是我们这一次都是悄悄出门的,没有透露任何风声,应该不打紧。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绕开镇上的省道,直接转隔壁县往广东出发。


车辆在山林里缓慢地前行,我看着天空的月亮一点点地躲进云层,我由最初的兴奋变成了乏困,我看到成群的鸟儿飞向天空,又看到鱼儿在水里游,一会向左,一会向右。待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微亮,父亲说,已经到广东连州境内了,还有一个小时就可以到卖烟的地方。我看了看周围,依然是田野和山林,还有稀稀落落的村庄。鲁堂正压着我的大腿打着呼噜,我的腿明显感觉到麻木。


我捏了一下鲁堂的鼻子,起床吃奶了。


鲁堂被我弄醒,睁着惺忪的睡眼双手朝我一顿捶,到了吗?到了吗?我肚子饿。


鲁叔叔瞪了鲁堂一眼,没出息的,就知道吃。


货车离城市越来越近,我满以为可以看看城市的繁华和车水马龙,可是我们的车并没有进城,而是往郊区的一片旧厂房去了。鲁叔叔说,这烟不能给烟草局,还有另外的大老板收,大老板靠自己的关系将烟卖出去,好的烟叶给烟草站,差的烟叶卖给无证制售假烟的地下工厂,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可以以高价从农民手上收来烟叶还赚几倍的一个大原因。我似懂非懂的听着鲁叔叔唾沫横飞的讲述着外面的世界,父亲也从未听过这些种烟之外的交易,他沉默地看着远处,若有所思。我知道,要不是为了我那多交的学费,父亲无论怎样也不敢出来卖这条命的,鲁叔叔越往后面说,我才越觉得原来这一趟是多么的艰难。


鲁叔叔又说,有好几路人马在湖广云贵之间走私烟叶,他们为了抢到足够的烟叶经常打的死去活来,这也是我担心的一个问题,假如我们加入这个贩烟的行列,一定会被认为挡了他们的财路,恐怕连命都不保,所以要格外小心了。


旧厂房并不是那种铁皮房,而是一座废弃的纺织厂。外墙是红色泥砖,一排整整有上百米,红墙外面是一个院子,院子被铁栅栏保护着,院子里的荒草有一人多高。我们的车停在院子门口,鲁叔叔赶紧爬下车,跟守门的老头用白话交流起来。我没想到鲁叔叔这么能耐,居然还会说白话,顿时觉得鲁叔叔的眼界比父亲大了很多,他那不苟言笑,不悲不喜的表情一下子让我觉得他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我们的车顺利进去了,当我们把烟叶搬进红墙房里,我惊呆了,望不到边的房子里堆满了金黄色的烟叶,我想我们村所有人家的烟放在一起也没有这里的一角。房子中间男人推着车子搬运烟叶,女人坐在地上筛选捆绑,场面壮观的让我误以为回到了学校做午间操的情景。有人领着我们将烟分级定等。鲁叔叔悄声跟父亲耳语了一阵,让父亲看着定级那一环,自己去了过称的一环。我和鲁堂不知如何是好,鲁叔叔看了下我俩,让我们守着未动过的烟叶。


时间在这个时候似乎过得特别漫长,我望着鲁堂,鲁堂睁大双眼到处看了一阵,也盯着我不说话。


我问道,鲁堂,你有没有想过,你有这么大一间厂房,里面的烟都是你的,你还请了上百人帮你干活。


鲁堂愣愣地摇着头,终于挤出一句话,那不得累成狗啊,管那么大一片,还有这么多人,吵都要吵死。


在那个时候,我的心似乎一下子被撑大了,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我知道,我不再只是为了学习和分数在书本中死磕,我心里有个东西在一点点撕咬着我。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我都还在做着这样一个梦,让我总是不那么安分,总是在某个莫名的夜晚想起当年的情景。


在那里差不多呆了一个上午,当我看着烟叶一点点地被分解到厂房的各个角落时,我知道,我们的烟叶顺利的卖完了,只是我没想到,他带给我们的惊喜是那么大,五百斤卖了近五千块,几乎翻了一翻。父亲和鲁叔叔都有些喜不自禁,小心翼翼地将厚厚的一沓票子包好在黑色塑料袋子里,又用麻袋绑在自己的腰间,放进裤子里掩盖的严严实实。


当喜悦占据我们的内心时,我怎么也想不到,父亲在这一刻被人打的掉了一颗牙。用鲁叔叔的话说,还是早点碰面的好,不然以后更大麻烦。我们终于到了市里的车站附近,我用前所未有的劲头在小店里吃了四碗饭,大块的肥肉塞满了我的嘴巴,我嘴角流油,眼冒亮光,随时准备跟鲁堂抢盘子里的菜。当我和鲁堂的筷子同时夹住一块肥肉时,几个壮汉将父亲和鲁叔叔请到了街边的角落里。


当我和鲁堂惊恐地跑出去时,我看到父亲和鲁叔叔的头都被人按在墙上,那几个壮汉狠地甩巴掌,父亲的脸上红肿流血,他们把父亲和鲁叔叔踢倒在地,又在肚子上踢了几脚才大摇大摆地离开,丢下一句话'长点记性,以后再来,就要了你俩的狗命'。我看到鲁堂嘴角吃了一半的肥肉掉落在地上。鲁堂半天才反应过来,拔腿跟着我往前走。我过去试图扶起他俩,父亲摆了摆手,顺势躺在了满是腐臭剩菜叶子的地上,静默了好久才慢慢爬起来。鲁叔叔抱着哭咽的鲁堂站在那里朝我挤出一丝苦笑。


父亲吐了一口血水,支吾着说,掉颗牙也值了,还好没来抢钱。


父亲的话像针一样刺在我的心里,钻到最里端一点点地挤进去。鲁叔叔拉着鲁堂往车站方向一瘸一拐地走去,父亲看了看我扭曲的表情,裂开嘴笑起来,我看到他那门牙的缝隙像一个黑洞,变的让我感觉到陌生而恐慌。


鲁叔叔告诉我们,这帮人就是在我们镇附近收购烟草的,以后估计碰面的机会不少,也算是见识了最毒的了,躲过了白道却躲不过黑道,这辈子能有这么一遭也是足了。


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天已黑透。我想我再也无法忤逆父亲的意愿,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有那么大动力去铤而走险,也许是为了多赚点,或许是被我那不争气的分数逼的。我心里就像有块大石头压在胸口,让我整个暑假都无法喘息,每天除了下地干活,吃饭睡觉,我的言语越来越少。父亲和鲁叔叔谁都没有提起这次走私。他们明白作为一个烟农,除了种烟,任何逾越都会带来惨痛的代价。鲁叔叔的腿过了一个月才彻底完好。可他常常不咸不淡地说,还是呆在村里自由自在。



5



三年后,我成为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孩子,还了父亲的一个心愿。二十年后,我的父亲和鲁叔叔还在家里种烟,鲁堂在东莞混了五年后带了一个四川女孩回家生了三个孩子,继续种烟;我在城市的角落里安家立命,我劝父亲别种烟了,来我这里看看吧。父亲说,我去干吗?没一个认识的人,说不定还要被你嫌弃,给点脸色,我可受不了。


我说,怎么可能呢?孝敬您还来不及。


父亲撇嘴,没自由,坐不住,还是在家好。


春节回家,父亲的牙齿已经脱落大半,晚上围着火炉陪他说话,说着说着,他就靠在那张红漆脱落的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的盒装烟也燃烧了大半,他那斑驳黑粗的手指间依然夹着烟嘴,烟灰随着火光燃尽一点点地掉落在地上,缓慢到让我感觉时间已经凝固。我望着父亲如孩童般的睡相,眼泪顺眶而下,从我的胡须处溜进嘴角,带着咸味和酸味,我的耳边又想起父亲念叨近十年的那句话,大牛,赶紧成家吧,不小了,我们也老了。


作者:黄维

投稿时间 2016.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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