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愧疚
产生的信任
一个人怀疑另一人偷了东西，有一天发现偷者另有其人时，便会增加对这人的信任。仿佛他是世间最干净的人。在恐怖片里有这样的桥段，即一个女子恐惧于同伙，而在有一天意识到恶魔另有其人时，便会增加对这个同伙的信任。这个同伙是善人也好，是坏人也罢，都会得到一笔意外的信任。这是一个盲区。
悲伤
当你掌握另外一个人的结局（或者说秘密），而这人并不清楚时，你是悲伤的。比如说一个老师知道对方没被录取，一个医生知道对方将要死亡，或者一个编辑知道对方不可能写出好文章，而对方仍然处在那种将要奔赴圣地的热情当中（不可自拔），你会悲伤的。你不会通过这个人来制造自己的优越感。
遇
在实在无聊时，我便想世界的不可思议。我待在某家书店，游走来两个四川姑娘（只有四川姑娘才会长出像牛奶一样顺滑的脸蛋），是一对姐妹，她们像赏花一样游走在书丛中。然后有一位高个子穿皮衣的北欧女子手持一块纸牌匆匆走过去，她长着大理石一样的面庞、深邃的灰蒙蒙的像晚霜的眼睛和褐色的头发。我们像飞梭在太空的子弹，偶尔在这一时刻聚合，永无再见。这种事情多骚啊，看起来大家如此地熟稔，连空气都有热茶的味道。
当书店只剩穿着蓝色工服的阿姨时，神迹消失。我不曾去想我和她，为了这一刻的偶遇，准备了多久的人生。
建议
我想找地方吃饭，找不到。因为所有饭馆都是为两人或两人以上准备的，而我只有一人。我一人去吃会害羞、畏惧，甚至是抑郁。这就是处境。因此我想得有个连锁店了，就叫“一个人吃饭”，专门收留那些到大城市行走江湖又得一个人吃饭的侠客了，就像收留那些流浪狗流浪猫一样。
失业
事实降临时，人像鱼儿被抛上岸，挣扎几下，明白了，开始绝望。有一笔孤零零的钱，过一天少一天，用一点少一点。不知为什么去按摩，也许是路过那里。女子说做一下吧做一下吧，好像是为了帮助乞讨的孩子，他默许了。女子脱去他们的裤子，坐上他，这房子是世上最薄的一间，四处都能听见响动，包括像碾子碾压的声音。碾了一会，那东西滑出来，带着悲哀的精液。他躺着看她麻利地收拾，出现一种已经死亡的情绪。他在想，这个时刻灰蒙蒙一片。
吃人者
一个梦。我在做警察，和很多同事去追捕一个吞噬无名人的人。我们这些有名姓的人，将他围得死死的，想把他活活饿死。他困兽犹斗，后来猛然吃起自己来。此时我才知他也是个无名人。他三两下将自己吃光。然后我醒了，因为悖论。他饱了，但是却没有了。
胜利
我老想，那个乡村，总会遭遇一个灰暗的下午。所有劳碌的人总会遭遇一阵恍惚。一位农妇突然想到自己身处浩渺宇宙的中央，像只无足轻重的蚂蚁，无望地陪星星月亮转动。她陷入到死期不远的惶恐。
她选择回望。看到孩子，骄傲和幸福就回到她身上。她跑到镇上买肉，给孩子夹菜，自己一点都不吃。就像失而复得，她亲密地看着孩子。
逆转
我看到邻桌有一位肥肿的中年男士，戴着眼镜，头半仰着，一只手的肘部支在餐桌上，手指夹一根烟，不时啄吸两口，将烟雾喷向空中。有一位我看不见正面的女子在对他说：“你懂得我吗？”我能猜测到她柳眉倒竖，面目严肃，带有愤怒，也带有委屈。她似乎还认为自己拥有资格，但我知道在男人心目中她已不重要了。至少此时。这是一览无余的。后来当她转头，我果然看清她比他年轻，颇有点姿色，但随时会被别的女人比下去。她也肯定不是他的老婆。她错误地估计了一切形势。她是小说，一览无余的小说。她将因为他死猪不怕开水烫、有恃无恐的态度而愈加愤怒，进而流泪。我走时，她果然在擦眼泪。那男人仍旧一言不发，只是不再抽烟，而是不停地拿手捏鼻梁。眼镜放在桌子上。
过去他一直是跪着的。
摘自《寡人》 阿乙 著，楚尘文化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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