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会冷眼相待这类女孩，没想到我真实地接触到她们后，知道她们的苦楚，我却怎么也无法轻视她们。| 图：金基德电影《雏妓》剧照
我看见女孩们时，她们正围着桌子吃饭。五个椅子，不多不少，恰好够坐。菜汁洒了出来，白色的餐巾纸像鸽子一般飞了满地。偶尔门外有陌生男子走过，她们便发出怪异的大笑声，吹着口哨，直到男子的背影消失在前方的十字路口方才作罢。
五个女孩年纪不大，最小的不过十一二岁，最大的与我年龄相仿。每天会在下午三点左右出现在店里，由年龄最大的女孩带领。她留着红色短发，在几个人中十分醒目，红衣黑裙，像一朵蛊惑人心的鲜艳玫瑰，热烈地绽放其中，高声地笑，用筷子敲着餐具，说话不离脏字。我料想她应是有着与发色同样的红唇，可当我投去注视的目光时，她却给了我清汤挂面般的轮廓，浅浅的眉眼未施粉黛。面庞的血色似乎全部被张扬的红发吸光，显露出病态的苍白，这种反差令我惊诧不已。
店里的菜目考虑到南北两地食客的口味，并不单一。女孩们却只点素菜，四样便够，外加数目不变的两瓶矿泉水。每当我递给她们水时，一人接到，我的手总会碰到她的手，有点温热，不知为何，接触的那一瞬间常常让我有些微妙的感觉。
身处这个被称为“东方好莱坞”的横店小镇，无数剧组在这里扎根拍戏。大牌影星从不轻易现身，见到的多是三线或群众演员，匆匆地来店里点餐而后匆匆地离开，用餐时间没有规律，并不多言。我一度好奇她们的职业，我做过许多种随意的揣测，然而我只是清楚地知道她们不是演员。
许多部影视将横店作为拍摄采景基地，电视中的古居皇城，还原民国本色的老上海广州街香港街多有横店景区的风采，毋庸置疑，这个小镇的每一块地皮都有无限可能的发展潜力。港商台商纷至沓来，外来人口新鲜的血液不断补充，旅游商业经济活跃到顶点，没有人知道，它会走到怎样的阶梯。随之产生的餐饮娱乐业链条，更是整日整夜的摆动，让这个本是落后宁静的江南小镇再无法回到以前的模样，各个角落里充斥着欲望和喧嚣，即便直至深夜，横店小镇仍奔腾着不安与聒噪。
灯红酒绿的长街，有人得意有人失意。得志者意气风发，一抒胸中块垒。沮丧者收起行囊，默默地离开让他悲伤让他忧愁的小镇。从横店脱去偏远贫困的外衣那一刻起，就注定它在走向真正繁荣昌盛的城市化前，公平和光明磊落一定程度上会受到冷落。衣冠楚楚的人身拥重金享受服务，无论服务是否道德或是合法。在这个蠢蠢欲动的地方，总有一些人丢了自己，失了灵魂。
关于她们职业的揣测，只是一闪而过，我极力地说服自己她们不会那样做，可我骗不了我的眼。在十字路口，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浓妆艳抹，随着足以当她爸爸的人上车，在明明灭灭的路灯中绝尘而去。她的酬劳并不能全得，回来后按照一定的比例如数交给“管理者”。
次日她们再来时，我见到那个女孩，没有上妆，头发挽着松松的发髻，睡眼惺忪，大抵刚起床。依旧和往日一般，笑着闹着，用筷子敲着碗，花枝乱颤地和其他女孩侃侃而谈。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她们从不是我的朋友，也从未向我说过她们的事。我却感到莫名的受骗感，即使我知道这样的感觉无理取闹。
东莞事件发生后，我曾经一边倒支持取缔这样的服务行业。所谓法不诛心，只看行为后果，我也坚定地认为是女孩们自甘沉沦，若努力奋斗，不会成为被扫除的对象。
我看见女孩们自己盛饭，却未盛满。妈妈走了出来，亲自为她们添饭。她们跟在妈妈身后，阳光从门外射进来，投在女孩们的背上。就像多年前我放学回家，等在妈妈旁边，看着她给我拿饭。这样的场景是如此美好单纯，不掺杂丝毫萎靡，夜生活如何不堪，可在白花花的阳光下，所有的暗淡都能消失。
妈妈早就知道关于她们的种种，可在我反复追问之前从未对我讲过。她不曾对女孩们另眼相看，甚至会在有时多关照她们。女孩们比我还要小，却是早熟，带着年幼的弟弟妹妹从贫寒的老家来到横店，没有学历，没有力气，面对花花绿绿的诱惑无法自拔，只能越走越远。
后来，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会同我素不相识的女孩们生气。在乎的人才会有“气”生，那我在乎她们什么呢？于内心的深处，我是喜欢她们的，喜欢她们的活泼。可是，我又是不喜欢她们的，不喜欢她们做背离传统道德的工作。然而，同情和怜惜终究占上风，我以为我会冷眼相待这类女孩，没想到我真实地接触到她们后，知道她们的苦楚，我却怎么也无法轻视她们。
女孩们仍然点了四个素菜，没有喝酒，还是喝了两瓶矿泉水。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子走过，她们互相递了眼色，吹起口哨，“嘘”的一声传了好远。
她们走得有点远，远得几乎找不回最初的起点。在这个如花的年纪，也许因为一个瘦削的背影或是棱角分明的侧脸都会砰然心动，芳香四溢。可是，女孩们因为生计因为诱惑走错路，不得已地走向本不属于她们的成熟。她们是恨生命里来来往往的那些男子的，夺去她们对美好的向往，掠去对同龄异性的神秘，将人性最丑陋的一面完整而残忍地展现在年轻的女孩眼前。我鄙视享受服务的男子们，是他们，让女孩们戴上有色眼镜打量所有的男子，再也不相信至情至深的真正好男儿，让她们的世界里，除了以“钱”作为纽带连接异性，再无其他。
作者：郭娇
投稿时间：2016年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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