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空坟墓

清明节，在我们老家，按照传统习俗，活着的人要去拜祭死去的人，除了立碑，还要在坟墓前烧香磕头，在坟墓上插几串红红绿绿的清明纸，再燃放几挂爆竹，然后，亲人们聚在一起拉拉家常吃吃喝喝，象征寄托哀思的清明节也就过去了，这样的传统习俗不知延续了多少代，从我记事起，上辈们就是这样做的榜样，如今还在家乡居住的亲人们，依然延续着这样的传统习俗。

我离开家乡30多年了，从来没有在清明节赶回去拜祭死去的亲人。父亲的坟墓就在老家房子不远的防洪堤边，十年前，我请人在坟墓周边植下几棵松柏，河边的土地极其肥沃，松柏如今己是翠绿一片，每年春节期间，我都会跟随家族浩浩荡荡的拜祭人马，去同族先辈的墓地走一圈，但我从来没有跪拜的习惯，包括在父亲的坟前。

我并不是因为父亲的坟墓是一座空坟墓，而是我对父亲太过陌生，我写过上千万字的文章，却从未为父亲写过只言片语，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极其平凡的人，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甚至家里连一张父亲生前的照片都没有。前辈们津津乐道的只是父亲的孝心孝顺，据说我父亲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是远近闻名的孝子，一直侍候照顾我奶奶活到90多岁，在那个年代应该算是高寿，之前，不断有人帮我父亲相亲，都被父亲拒绝了，直到奶奶1961年去世隆重安葬后，父亲才考虑结婚成家，那时候父亲己经37岁了。

父亲1972年夏天离开我们，那时候我不满10岁，弟弟7岁，妹妹5岁。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跟我们的交流不多。有一年春天，为了找一个小小的削笔刀，父亲大发雷霆，因为在家里找了好久没找到，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实际上那个削笔刀就放在冬天穿过的棉衣口袋里，有一天，我正站在屋檐下吃饭，父亲又问起削笔刀的去向，我答不出来，父亲啪地就是一巴掌打过来，我手里的饭碗跟着摔到青石板上，立刻变成了碎片，我知道闯了大祸，见父亲进门抄棍子，撒腿就跑，父亲跟着追了很远的一程。

儿时的经历对人生对家庭有什么影响，我们常常并没有认真去想过。在1968年之前，我们原本生活在另一个地方，父亲在小城镇上有一份工作，文化大革命爆发之后，那个繁华的小城镇却被连根拔起，几乎所有人都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含泪离去，父母带着我们找回到本乡本土，开始了在乡村的新生活。

农村的生活极其贫乏，重建一个新家，付出了辛劳要远超过乡邻，那时候，一个正常的男劳力，一年的工分钱大概是10元人民币，父母既使再苦再累，也很难挣到更多的钱，而父亲原来工作时，每月的收入有10多元，足以可以养活我们一家。前后的反差和变化，对我们家庭对父亲的身心肯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父亲生前的病并不严重，如果按照现在的医疗条件是很容易治愈的，可是在那个年代，一家五口人常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父亲除了喝过大队赤脚医生弄来的几付中草药，连医院的门都没有进去过。父亲临终前，同族的生产队长来了，父亲断断续续叮嘱说：“不要买棺材……也不要给孩子们添负担……”生产队长还是不忍心，在父亲死后，毅然决定花近百元买了一幅木制棺材，把我父亲安葬在防洪堤外。

一直到高中毕业，我每年都要在前辈带领下，去父亲的坟墓拜祭好几次，春节、清明期间每每必去，有时候，我下河摸鱼或者扯猪草或者去河边砍柴，路过父亲的坟墓边，也会驻足停留观望一阵，特别是在父亲刚刚离去的那几年，有很多个夜晚，我在梦中甚至梦到过父亲。

有一年洪水泛滥，河边的滩涂被水冲得七零八落，连合抱粗的大柳树也被水冲走了，父亲的坟墓在洪水之后也消失了，不知道是被洪水冲走了，还是洪水改变了地形地貌，反正再也找不到父亲的坟墓，洪水之后没多久，这条河上要建大坝修水电站，所有埋葬在防洪堤外的坟墓都要迁到堤内，我们于是在堤外装了一袋沙土在堤内给父亲新堆了一座坟墓，只不过是一座空空的坟墓。

一座空空的坟墓，正是父亲生前的写照，父亲走时家里己是赤贫如洗，我上高中的时候，常常每天只吃一顿饭，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老师给我们每人一本由地区教育局编写的地理历史复习资料，因为此前我们没有学过地理历史，那本书的价格大概是0.25元，母亲当天在生产队借了一圈也没有借到，第二天回到学校，我只好把书退还给老师。一直到我高中毕业那年，家里仍然欠生产队超支款500多元，500多元按照当时的收入，一辈子也尝还不起，那时候一年的工分只相当于10多元。

父亲生前虽然没有留给我们任何物质的财富，但父亲的孝心依然根植在后代的血液里，我们三兄妹包括我们各自的子女，都特别敬重含辛菇苦抚养我们的母亲，虽然母亲年近八旬，子孙辈也常常不在一起，但几乎每一天，我们都会从不同的地方或打一个电话或问候一声，让母亲感受到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温暖和幸福，这也应该是我们对父亲最好的记念和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