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慰安妇,是站街妓女。
她用自己的方式活着,爱着。
元次郎
●●●每当那位叫元次郎的同性恋男妓回忆起玛丽,他的声音总是会变得柔和许多,嘴角也不时勾起笑意……
战后的横滨满目疮痍,电线杆上的弹孔,碎裂的土地,扭曲的锈铁,行尸走肉的男人,无一不给这座曾经繁华的城市点缀出血迹与伤痕。
玛丽的父亲早被盟军的炮弹炸成了肉块,家产也被弟弟霸占,她只能流浪,流浪……
直到那天,一张政府发布的广告吸引了她——做新时代的女性——涉外俱乐部招聘女性服务业,“包吃包住,高收入,仅限十八至二十五岁女性”,被衰败吞没的横滨,能有一份工作已是万幸,更何况条件如此优厚,仅仅三个月,应聘的女人就多达六万,当然,玛丽也在其中。
工作的第一天,玛丽就被蹂躏的失去了知觉,数十名美国大兵在她身体内疯狂冲撞,她早已成了任人玩弄的牲畜,目光迷离的躺着,一动不动。
幸运的是,玛丽在那里偶遇了那个男人,一个美国军官,他们很快就陷入了热恋,他送了她一个戒指,她一直把它戴在无名指上,好像他们的爱情也能一直长久似的。
送别之时,他们在码头拥吻,军官说他一定会回来接她,但这种俗气的承诺,往往都不会兑现。
1946年,日本政府被占军总司令以“卖淫是对民主理想的背叛”为由要求关闭所有慰安场所,所有女子都拖着残破的身体离开了,她们的血与泪都会被横滨的黄土埋葬,她们自己的痛也会被历史埋葬……除了玛丽。
玛丽不愿离去,她说她要等,等那个男人回来。就这样,玛丽开始了她站街女的生涯。
横滨日益繁华,街道越来越嘈杂,岁月在玛丽脸上一刀一刀刻上皱纹,风雨也吹白了她的头发,她已经忘了自己活了多久,她甚至不愿意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有人叫她皇后陛下,有人叫她艳艳,更多的人叫她玛丽小姐。
她只知道“如果我是一个妓女,那么我将永远是一个妓女,作为一个妓女的本分,我会一直做下去,打一份工,赚一份钱,我毫无愧疚”。
她常年穿着一套纯白的蕾丝裙,带着纯白的蕾丝手套,小心翼翼的走着,生怕溅了一点泥,她最爱用资生堂的粉把自己裸露的皮肤全部抹成白色,除了那鲜红的嘴唇,与其说像日本常见的歌妓,不如说更像一张无暇的面具。
她总是勾着背,挺着胸膛,优雅的站在街头,优雅的笑着,可惜总没有什么客人。
有人怨恨玛丽,也有人爱玛丽。
路旁大厦的老板给了玛丽一张椅子,不知为什么,椅子上有中文刻着的“我爱你”,玛丽每天夜里就躺在这张椅子上,睡在大厦里,那里至少比路边安全。
玛丽时常去咖啡厅喝咖啡,客人们却对她充满敌意,总是当心自己哪天就用到那个肮脏的妓女喝过的杯子,于是咖啡厅的老板就给她买了一套漂亮的杯子,老板笑着说“既然是皇后陛下,当然要用最好看的杯子”。
从那以后,玛丽每次去咖啡厅,总会自豪的说“请用我的杯子给我一杯咖啡,谢谢”。
街角美容店的老板娘田义也是玛丽的好友,玛丽找到失而复得的戒指的那一天,田义为她高兴了好久,可美容院的女客人们却很厌恶玛丽,她们对田义说:“田义桑,如果下次那个贱女人再来这里,我们就不来了”,说完就一脸鄙夷的瞥一眼玛丽。
田义只好歉疚的告诉玛丽:“抱歉,以后您不能来这里了”,玛丽深深的鞠了一躬,有些失望的问:“真的不能来了吗?”
玛丽总是随身提着她的所有家当,除了衣服,洗衣店的老夫妇给了玛丽一个小隔间摆放衣服,玛丽总会要求老夫妇记下每次洗衣所需的钱,她相信她可以还上。
当然,玛丽最好的朋友还要数元次郎,元次郎是法国的歌者,为了音乐漂泊到了东京,最后定居在横滨,他做过男妓,做过变装皇后,用积攒的钱开了一间“黑猫”酒吧。
当他认识玛丽时,他的心“咯噔”一下痛了,因为他的母亲当年为了养活他和妹妹而去做了妓女,年幼的他曾经辱骂自己的母亲“你这个无耻的妓女”,对母亲的歉疚让他在玛丽身上得到了补偿的机会。
他是唯一能和玛丽谈心的人,他总会给玛丽一些钱,为了让玛丽不感到被施舍,他会说“拿着钱去买一些花吧”。
元次郎和玛丽相依为命,他们像菖蒲,随风而来,随水流去,但却一直在岁月的侵蚀里拉紧双手。
玛丽会给每一位爱过她的人寄去明信片,那是她唯一力所能及的礼物,大厦的老板,咖啡厅的老板,美容店的田义桑,洗衣店的老夫妇……工整小巧的笔迹,简约优雅的句子,在信的结尾,她会写上自己真实的名字——西岗雪子,只有爱她的人,才知道她的名字。
1995年的冬天,白雪掩盖了横滨的街巷,也掩盖了玛丽的足迹,玛丽消失在了横滨街头,曾经对她漠不关心的,甚至避之不及的人们开始谈论起她,报纸用头版头条记载她的事迹,有人说她去世了,有人说那个美国军官来接她了,有人说她回老家了……
只有元次郎知道玛丽去了一个乡下的养老院,车票是洗衣店的老夫妇买给她的,玛丽寄给元次郎的信里写道,“如果我还有三十年,也许我会做一个好的老太太,还有很多美好的事可以做”。
这时的元次郎已经得了癌症,他看着信,眼泪划过粗糙的脸,喃喃自语着,“在这宽广世界的角落,与你相遇相知,让我说最后一句,我和你相遇,我很幸福”。
第二天,元次郎坐车去了那间养老院,他给院里的老人唱了那首玛丽最爱听的《my way》——
我爱过笑过哭过,满足过失落过,我毫不愧疚,因为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活着,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情,并没有免除什么,是的,有过那么几次,我遇上了难题,可我吞下了他们,昂首而立,明天我将离开世界,与你们一一告别,这些年我过的很完整,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活着。
元次郎的歌声早已比不上盛年时的清亮,可他每唱一句,玛丽就会点头微笑一次,待到曲终人散,玛丽和元次郎站在楼道里,回忆的风把这两朵飘萍再次聚拢在了一次。
元次郎说:“拉钩,我们要活到一百岁”,逗得玛丽哈哈大笑,玛丽伸出她的小拇指,两根满是褶皱的瘦骨嶙嶙的手指紧紧钩在了一起。
他们拉着手,互相扶持着,走着,直到消失在楼道尽头的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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