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七月 . 原创作者（广西民族大学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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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未年末，我从深藏了三个月的校园走出，开始认识我所在的这个截然不同的省份。靖节先生在其青年时代虚构了一个距离他并不遥远的桃花源，而后沉寂了百年，经初唐，过盛唐，入晚唐，逐渐积淀起了一座具有梦幻色彩的浪漫主义乌托邦。武陵渔人在忘路之远近的情况下穿过狭窄的洞口，见到了一幅无君臣的田园乐土。与靖节先生相隔不过数十年，樵夫王质入烂柯山，观棋出山，已沧海桑田。那么我的这趟旅行，会怎样呢？
一行八个人，由东兰仔阿果和阿正带着。南宁到东兰，三个小时高速，两个小时山路，中间用一节壮族的特色食品“龙碰”连着。我咀嚼着平时不敢吃得食物，心中想着，这许是我进入另外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的试炼吧。“龙碰”由猪肠衣裹着猪血、糯米和肉馅儿蒸熟而成，入口软糯，吃过之后，嘴唇上沾着一层厚厚的猪油。阿正在一旁笑看着，不说话。阿果说：“小时候，只有过年才能吃到，小孩子非要把嘴吃得油油的才香呢。”我一撇嘴，心道，你才多大。
车内晕晕沉沉，车外朦朦胧胧。进入山中，烟雾缭绕的飘渺让人忘记了到底走了有多远。忽然间，一大片的芦苇，傲立在山上，紧接着，便是满眼的栗子树。临近初冬，叶子依然枯黄，像一群老人，风一吹，深沉的呜咽。我闻得到些许栗子的清香，想起最爱吃板栗的舍友，遂下车捡了几个熟透的栗子准备带回去给她。栗子树所扎根的土地是一片我从未见过的红，一种砖红的颜色，近趋于黄，凝结成块，散落在岩石和凹凸不平的山坳之中。这种红土贫瘠，比不得我家成片成片富得流油的黑土地。但是却让我感觉到，红土之上的生命自有着一种生机盎然的青翠在里面。我立于原始的山路，左手边是裸露在外的黑灰色的岩石，右手边是袅娜聘婷，蜿蜒而来的红水河。
山的缥缈和水的静谧，结合的如此之完美。我想，这砖红并不死气沉沉，反而生机盎然的原因便在于此了吧。从东兰到巴马再到凤山，这一代的县城和村庄多是这样的栗子树，东兰栗子和巴马香猪一样成了这一代乡镇除了天然氧吧之外的绝佳代名词。“东巴凤”已成为城市的人们寻求自然的一条绝佳旅游线路。
阿果给我们很仔细的讲着，我仿佛觉得自己是那武陵渔人了。出了栗子林，车子绕出了几座山，跨过两座石桥，往前走数十公里，便进了一个村庄。因道路狭窄，司机哥哥让我们自己走进去。八个人此时已十分熟络，信步闲游是人生一大乐事，我们挽着手走了一段路，之间许多乡间别墅依山而建，房前屋后多种着柚子树，柚子们堂而皇之的挂在树上，一颗颗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累垂可爱。同行的阿丽非要上树摘一个，司机哥哥拗她不过，只好帮着拽下一个枝桠，让她自己摘。同行的几个人抢着柚子把玩，我人生中第一次做如此原始而淳朴的事情，就像是研一那一年，亲自农耕，在姥姥家的后院儿开辟出了一块耕地一般的兴奋。阿果和阿正则不以为然，对于我们几个女生的举动很是看不过去，可他们又哪里知道，我们这一代小孩子是很少有机会体验到摘一颗柚子，备一趟田陇，或者生一堆火的乐趣的。
进东兰县城，是颇费了一番功夫的。小城之中没有出租车，皆以老爷车代步，公路也不过是狭窄的二车道，并没有因为县领导大力发展旅游而过分扩充。甚至主街上，还有一些店铺是直接嵌在山里面的。还有小时候才能见到的当街理发的艺人，也有我从未有见过的拉手对歌以消遣的阿叔阿婶。这里的人们虽说和外面的人们衣食住行差不多，但我总感觉带着一番别样的滋味的，或者说，他们虽然因为时代的巨变而不得不改变一些，可是真正的壮家儿女的内核却是没有变的。至于不变的是什么，我想可能是那眼神之中的一抹坚定的神色吧；也可能是被粗糙坚硬的泥土和木块打磨出来的手掌吧；或许也可能是高寿的阿婆手中紧密而细致的铜鼓花纹的帽子吧；也有可能是混合着山水的语调和外人听不懂的乡音吧。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有着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神秘于缥缈。
县领导很重视我们这批采风小分队，日日召开座谈会了解情况，听取汇报。疲劳了一天的我们，被安排吃在当地的农家里。老伯让我们叫他覃叔，是阿正的表叔。覃叔曾是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支前民兵，救连长立了功，一直被邻里尊为英雄，是十里八乡的楷模。他走路的时候一跛一跛的，那是战争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迹。见我们来，覃叔很高兴，同我们攀谈起来，听我们讲见闻，也给我们讲了很多趣事。吃饭的时候，见到满桌热气腾腾的佳肴，阿果禁不住介绍起来。这一盘是豆腐圆，那一盘是火麻芥菜汤，白果老鸭和白切鸡，卤藕片和腌萝卜，忙的不亦乐乎。
豆腐圆是壮族人节日时必吃的菜品，象征着团圆和睦，和和美美，年节的时候是必有的。如今非年非节，则足见覃叔对我们来的热情了。同是豆腐圆，东兰的做法是更有不同的。豆腐捏成粘稠的浆状，猪肉、鱼肉、花生、葱和马蹄等搅碎混合成馅料，然后用豆腐浆盖好，揉成团。煎炸，蒸，或者下火锅，皆是很美味。广西人喜酸辣，祛湿除潮。喜把雪莲、苹果、番石榴、萝卜等腌的酸酸的来吃，美其名曰：“酸嘢”。
我最先了解广西，是因一则广告——巴马泉水。巴马是长寿之乡，巴马的矿泉水被封为长寿之水。来南宁读书前，老姑还曾想让我去趟巴马，找泡脚养生的秘方。我和覃叔耳语，覃叔哈哈大笑，将火麻芥菜汤端到我面前，这便是了。我疑惑不解。覃叔解释道，当年没有油的时候，我们就采火麻子来烤油吃的，秋天的好天气，家家户户都要把火麻子和茶果拿出去晒。火麻子的油炒起来是很香的，甚至还有人偷偷抹在嘴上，准备饿的时候舔舔呢。我想起了小的时候，外婆家的对面便是一个榨油厂，我曾和小伙伴们偷偷的溜进去玩，两层高的厂房里，由地下到天棚，堆着一层又一层的豆饼，满是大豆那种厚重而有些臭气的味道，还有一丝丝豆的腥气。
火麻汤喝起来和焯排骨时的肉汤的味道很相似。我品了品，有一股芝麻的香气，和白天的时候，我在红水河畔的一户老农家闻道的茶果子的味道很像，是一种受了恶劣环境压榨之下所产生的生存之弹力和意志。环境压力之越大，被反弹出的生命的意志便越坚定。就像豆腐圆一样，虽然被揉碎碾压，重新塑造，但依旧能经历煎炸水煮而不糜烂变型，看似柔弱却实则更加坚强。
老人家曾说，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圣经之中也说，至弱则至强。一路行，一路看，一路想。我想，东兰是软弱的，它在群山之中，看似站走坐卧，皆随本心，实则被山所拘，无所遁形。可它又是坚强的，它在自然条件和人文条件皆很差的当时，依然能够平静的生活，创造壮家儿女的一片天地和文化。
东兰的人是软弱的，他们在乱世之中，不可避免的被卷入，生死荣辱皆委身于世事。可他们又是坚强的，他们用自己的肉体之躯，战火之中，把枪出击，生活之中，开疆拓土。
东兰的吃食也是软弱的，不过是豆腐，猪肉，火麻子，平常细微而常见的吃食。可他们又是最坚强的，煎炒烹炸，清蒸水煮，更加入味更加滋养。
去东兰的第三天，天有些阴，不一会儿竟下起雨来，阿果说我们是幸运的，东兰甚少下雨。我却知道，这许是布罗陀和姆洛甲的庇佑，或是天母娘娘的福泽，我昨夜偷偷祈求的愿望有了回应。正在我出神的空档儿，邻座的姐妹拉着我，指着窗外，我顺着她的手望过去，只见有些山尖儿上升起一丝丝的雾气，将青翠笼的有些朦胧，不那么真切，果真如仙山一般。不禁想，我们这一群人可有刘晨和阮肇那样的福气，得遇仙缘呢。
车子在红水河上的一座小桥停了下来，依旧是芦苇荡荡，路旁有几对夫妻正在推车铺路，他们的脸如同山坳之中随处可见的黑灰色岩石，那是一种执着和责任的样态。又有几位阿婆背着背篓缓缓的走着。有时候，我们经过很多无人居住的房子，那是因为建水电站而不得不舍弃的。房子虽空了，但它们就像一位位老人，面水而坐，望着幽静的红水河，守着这些被河水淹没的故土、朋友，守着他们的信仰。就像这些芦苇一样，无人问津却依然静静的生长着。
一路上，总有人感叹，这样深的山，他们是怎样走过来的？他们是怎样找到万重山之中适合栖居的家园的？他们不会迷路吗？司机哥哥说，当年开山辟路的祖先们，就是靠着肩膀，一根扁担，挑着儿女和家用，一步步进来的。我突然想起莫泊桑的《一生》中那段话：“人的脆弱和坚强都是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那日，梅花坳里，一群小姑娘望着我们这些外来客，有些紧张又有些娇羞的唱着山歌，她们的衣着与我们比起来并不光鲜，甚至可以说是贫穷，但依旧那么乐观，向上的面对着生活，她们并排站在路边，身后便是她们辛勤劳作的父母，以及正在建设中的家园。叮叮作响的声音和她们的歌声混合在一起，比我有生以来听到的任何一首曲子都要美妙。我哭了，原来这些小女孩儿比我清楚，也比我明白。虽是蝼蚁，能够淡然面对生活当中不期而遇的苦难和病痛，用仅存的求生的本能和仅存的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支撑着疲惫的身躯，趟过无数生命的沟壑，走向平坦的地平线。我又自苦些什么，自叹自嗟些什么呢？
我和覃叔成了好朋友，和同行而来的同学成了好朋友，和那些瑶族的小女孩儿成了好朋友，和东兰成了好朋友，可再不舍，也要说再见的。临行前，我站在山峰之巅，那里有一丛芦苇，在我的面前荡悠悠，我抚摸着它轻扬的须穗儿，望着山坳之中沿河而建的东兰，我会记得这里有座小城的，即使无缘再见。车子便飞也似的穿梭在万重山之中了，这里又被叫做大瑶山，没有人记得他到底是那一座山，也没有人愿意去证明它到底是那一座山。我不再回头，心却知道，东兰离我渐行渐远，终究渐无穷了。
当年的武陵渔人进入桃花源之前经过了一段狭窄的山路；当年的樵夫王质在见到下棋的仙人之前也曾披荆斩棘，才偶遇洞口；当年的唐明皇寻得太真仙子之前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方才听闻海上有仙山的；当年的郭璞寻仙时也历经登岳涉涧方才灵蜕，飘然成仙。而我也经历了身体上的长途跋涉，心灵上的造次颠沛，方才得遇东兰，使心得以拂去尘埃，明晃如镜。可我从群山之中走出，却仿佛南宁的一切都还没有变。走的时候灯光球场的那一场晚会还没有散，室友们正成群结队的去打晚饭，老师还在布置着下学期开学要交的论文，南宁的四项车道上依然奔驰着许多电驴。仿佛是我自己游离出世俗之外了一样，东兰只是一个梦，或是黄粱，或是南柯。武陵渔人再也找不到那片桃花源了，我是否还能找得到那个小小的东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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