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他不会再回来了
by 张猛
我们外国文学研究所规模很小，老师和学生关系也很融洽。为了迎接新考进来的硕士和博士，所里每年九月都会组织聚餐。9月1号那天，在学校的教工餐厅里，我们这些新入学的同学，每个人都做了简短的介绍。
轮到助宝的时候，他站起来，手里端了一杯果汁，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我叫张助宝，来自江西，大家以后可以叫我“阿宝”！
所有人都笑了，为他憨厚的笑容和朴素的幽默感。
阿宝、欣哥和我住在同一个宿舍。当初考研复试时我和欣哥就已认识，与阿宝只是打了个照面，不太熟悉，只是听说他年龄比我们大五六岁，大学毕业后去了非洲工作，是工作之后又考的研究生。他的二哥来送他上学，顺便也是为看看北京，晚上他们俩挤在上铺的一张小床上。我就睡他们的对面，内心里几次担心，他们的床板会不会突然断裂。
过了几天，阿宝的二哥走了，走的时候和我们打了招呼，憨厚地笑笑，说工厂要开工了，他得回去。我和欣哥从电脑旁边起身，目送阿宝跟着哥哥出门，狭小的宿舍这才显得宽敞了一点。
可是二哥走后，阿宝每个晚上都开始失眠，半夜我醒来，能听到他翻身的小动静。到了清晨，他听到我和欣哥醒了，就开始向我们抱怨：妈的，又一个晚上没睡着。
那是开学的第一个周，刚开始上公共课。之前听他讲过，当初考研的时候他选了法语作为外语，是自学考过的。他也提过几次，对于法语很没有信心。我们以为失眠是因为学业，就劝他别着急，一点一点总能补回来的。他苦笑着，说慢慢来吧。
大家刚刚认识，又由于年龄上的差距，他自觉地把我和欣哥当做了小朋友，因此聊天的内容很有限。有一天上完课，我回到宿舍，只有他一个人在翻看电脑网页。我坐下来打算翻译文章，背后突然传来一句：“哎！差距太大，太大了啊！”
我回过头，看见他在看别人的博客。出于好奇，我凑了上去。他给我看一张张婚纱照片，苦笑着说：你看，这是我的同学。都结婚了呀！没法比，真是没法比。
见他这样沮丧，我想他大概是为感情苦恼，就问他：宝哥，你有对象了吗？
有过，后来分了。他用一双迷茫的眼睛望着我，我本来想说几句“顺其自然”、“缘分未到”之类的客套话，看他愁苦的表情，又噎了回去。
又相处了两三天，大家稍微熟了点，但和他在一起总是没有和欣哥相处让人觉得舒服，不知是年龄原因，还是因为他忧郁的性格。
9月10日，星期五的清晨，阿宝又一次从床上鲤鱼打挺，坐起来后，决然地说：不行，这次必须把问题解决了！
我和欣哥不明所以，问他：什么问题？
他答非所问：出去一趟，我下了课就去买票。
我们俩互相对望了下，看他没有继续说什么，我们只好说：去吧，解决完了，也能好好上课了。当时我心里闪过一个想法，大概是他和原单位之间的瓜葛吧！
中午回到宿舍，我抱了一堆衣服，打算去水房洗。阿宝背着个斜挎包，走到水房门口，和我打招呼，说自己要出发了。他看见我在洗衣服，随口说，我的一双袜子脱了还没洗。
我赶忙说：等你回来袜子肯定臭死了，拿来我给你一起洗了吧。
他转身又回去把袜子送过来，冲我疲惫地笑笑：谢谢你了兄弟。我先走了。
我祝他路上顺利，低下头接着洗衣服。欣哥来水房洗水果，看我在搓袜子，和我开玩笑说，猛哥真乖，我的袜子你也承包了吧。
我骂了他一句，两个人又聊起了阿宝。这个室友给我们的感觉有点怪，可是具体哪里怪，我俩谁也说不上来。
当天晚上，我的大学同学小毛从天津过来看我。大家经济都拮据，正好宿舍有一张空床，将就着可以睡一夜。于是，当晚小毛睡了我的床，我就睡在了阿宝的床上。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先斩后奏”，他没有回。我心想，他大概在赶路，心想他应该不是那种特别介意的人，于是就安心钻进了他的被窝。
周日下午，小毛收拾东西正要回天津，我和欣哥正你一句我一句开着玩笑，突然有人敲门。欣哥打开门，是楼下的宿管阿姨，而且是两个轮流值班的阿姨都来了。
她们俩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寝室有没有一个叫张助宝的同学？
我和欣哥在她们的盘问下，稀里糊涂回答了一通问题。后来年长的梁阿姨说：好的，我们就是来了解下情况，你们接着休息吧。
她们走后，我们三个更加纳闷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阿宝和他们公司的人闹起来了？犯了错误，被羁押了？还是路遇歹徒，受到了伤害？当时我们能想到最坏的情况，就是阿宝出车祸，受了重伤。
我下楼送走了小毛，回到宿舍，看到欣哥整个人木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怎么了？我仿佛已经预料到更坏的可能了。
姜老师刚才打电话给我，说张助宝……他自杀了。
欣哥我们俩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仿佛两座陈年的雕像，周围的空气里也结满了厚厚的蜘蛛网。我俩眼中都有些泪光闪闪，但是谁也哭不出来。对于这个相处了仅仅十天的室友，我们之间的感情还没有那么深，能够深切感触到的，就是对生命猝然停止的震惊和压抑。前天我还和他说着话啊！我脑海中不断浮现那个场景，以及他疲惫的笑容。
所里的几位老师陆续打来电话慰问，说得最多的就是“放松点心情，接受事实，别受到太大的影响。”我和欣哥答应着，挂了电话，又重新陷入沉寂。
晚上，我看到一位师姐在豆瓣网更新里状态，说在网上看到阿宝自杀的消息，很震惊。我赶紧招呼欣哥来看。我们在百度上输入“张助宝”三个字，第一条便是《金华日报》的新闻：一江西小伙情感受挫跳入兰江。
靠着这则新闻，以及后来姜老师转述的情况，我们才终于大致弄清了原委：阿宝和女友有过几年感情，后来在他出国工作后，女孩子提出了分手。阿宝是一个念旧又固执的人，他心中的那个念想一直没断，回国后他又继续和前女友联系，可是对方回复一直很冷淡。他寝食难安，最终决定去前女友工作的城市兰溪看望她。周日那天下午，女友没有出来和他见面，他万念俱灰，在兰江边徘徊了很久，最终跳江身亡。
那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欣哥都害怕回到寝室。吃完晚饭后，欣哥就对我说：猛哥，咱们出去走走吧！我们俩穿过北外，在北京理工大学转一圈，然后沿着长春桥路走出很远很远。我们很少说话，各自心里像装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压得腿脚都沉重了。等我们筋疲力尽回来，倒床上就睡。只是每天早上，我侧着身子醒过来，一眼就可以望见对面阿宝的床铺，望见被我睡过的那床被子没有叠，像一个空心的人的形状。他的一双白袜子，我洗完后晾晒到衣架上，干了很久了，谁也不去摘掉它，就那么任风吹着摇摆。
我打电话给父母，向他们说了这件事。母亲的情绪很激动，尤其是听我讲阿宝在书包里留了两封遗书，一封写给父母，另一封写给前女友，在给前女友的信里还留了一千多块钱。母亲十分愤怒：他的命就是他的命吗？谁给他的权力，让他去自杀！还留了钱给那个女孩，他就一点也不可怜自己的爹妈！
过了大概半个月的样子，我们见到了阿宝的母亲。那也是我对于阿宝的事情，第一次流眼泪。因为阿宝的母亲，那个黑瘦的农村妇女，她不善言辞，但是她拉住了我和欣哥的手，让我一下子想到，她也有过像我们这样的一个儿子，我的眼泪就落下来了。
阿姨说，这个小儿子和她关系最好，读高中的时候还经常钻进妈妈的被窝，给她讲心里话。她还知道，我们寝室三个小伙子，处得很不错，阿宝有什么事都会对她说的。就这一回……就这一回……阿姨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可能是她讲江西方言的原因，我听不懂她后来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脑子一直很懵。和她一起来的阿宝的大哥、二哥，将阿宝床铺上的被子打包，收拾阿宝的电脑和书籍。阿姨说，这些都是要拿到阿宝的坟头上烧掉的。我默默走到窗户旁边，将那双白袜子取下来，塞进了黑色的塑料袋里。
欣哥也帮忙收拾了下桌上的书籍。直到现在，我们才敢打开他桌上的笔记本，那黑色硬皮抄上记满了阿宝的心情，一个三十出头男人的苦闷。在日记的最后一页，我们看到黑色中性笔的字迹力透纸背：“……就算不成，投江也不过就是一跃的事！”
如今阿宝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将近六年了。很久以来，我对阿宝自杀的事情都持否定的态度。我赞同母亲的观点，同时也认为，他太意气用事了，没准转个弯就能够想通，作出另一番选择。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了江非的一首诗，诗中讲到人的自杀：有的人，喜欢死得更有意义一些/就坐上火车去投长江，投黄河/投进蔚蓝的大海//那时的火车往往会开得很慢/任何人到想死的地方去都要走上几天几夜/可那么长的路途/也没有消减必死的心……
读这首诗歌时，我的想法渐渐发生了改变——也许我们活着的人思考问题太过理想化了。阿宝在那个绝望的场合下，完全丧失了权衡利弊的能力；甚至他觉得，这个时候“死”就是比“生”要好。他看到这是唯一的路，于是他就去了，很勇敢。我们对于他的选择应该更多一些尊重。
只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阿宝的母亲。在我对于“死亡”这件事保持朦胧和麻木时，是她真正让我明白了“死亡”意味着什么。她来到儿子走之前住过的地方，内心不知道有多么难受，可是她尽最大的努力克制住了情绪。她替儿子向我们道谢，就像一个演员谢幕的时候，向台下的观众鞠躬。她是那么善良，临走的时候一再用江西的方言，轻轻地对我们说：你们别怕，他不会再回来了。
投稿时间：2016年04月04日 23:34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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