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刻讲者”顾晋（北京大学首钢医院院长）的分享，他经常引用那句医生的格言：医学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安慰，总是去帮助。
他是中国肠道第一名医，每天在手术台前“艺术”地拯救病人，实现了某种人生的价值。
24年前他慌忙中乘坐直升机远途切除一个“脑死亡”青年的器官，开始了一种对医学的思考；当建议一个父亲放弃拯救女儿，他也在思考医学的作用。
一刻 |顾晋 ： 我原以为医学无所不能
顾晋：大家好，我是今晚《一刻talks》的讲者顾晋，我来自北京大学肿瘤医院，我也在首钢医院。我是一名外科医生，外科医生这个事业跟大家的想象当中可能是不太一样的，因为一般人没有病是不会想到要看病的。那我今天刚大家谈的题目就是《原以为医学是无所不能的》。
我们知道1968年，我看到现在很多的同学可能1968年还没有出生，1968年在中国的大地上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就是一个农民，这个农民她得了肿瘤，这个肿瘤非常大，她每天只能坐在床上，她根本就躺不下，那么这样一种生活状态，持续了很多天。
但是后来她实在是忍受不了了，这时候有亲人解放军，给她把这个瘤子去掉了，那从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当医生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能够把病人肚子里这么大的一个东西拿走。当时的报道是什么呢？90斤重的大瘤子，非常大。就是现在医学，我做了30年的医生，现在来看，这样的肿瘤要切除也不是很简单。
所以我觉得医学是非常了不起，我一直以为医学是万能的。但是我当医生当了很多年以后，我就感觉到，医学实际上有很多很多的很快速的发展。比如现在，现在的医学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呢？
我们机器人的手术，是在法国的一个手术室给一个美国的病人做手术，为什么能做到呢？这就是现在的远程医疗。那么我们知道，在美国发明机器人手术的时候，当时是什么想法呢？他就说我们的宇航员登月了，他要在月球上住那么长时间，万一他要阑尾炎犯了怎么办呢？那我就通过这个手术器械，由地球上的医生，给月球上的工作站的病人做手术，所以就发明了这种机器人的手术。
事实上现在机器人的手术完全不是像我们想象的，带着帽子带着口罩然后站在手术边，而是医生可以在另外一个工作室里面，一边做手术，他不用洗手，因为完全是在显微镜下，原来那是在镜子底下来完成这个手术。
医学的发展是非常快速的，而且我们可以看到现在有3D打印，过去呢，我们做一个骨头的肿瘤，那个骨头的肿瘤需要切完了以后，怎么样去重建呢？那么就要取其他地方的骨头。这些骨头要反复地打磨，能不能适合在缺损的部位把它补上去。但是医学的发展告诉我们，现在已经有3D打印了，那么我把这个骨盆，用我们很好的生物学的材料，通过3D打印，完成了缺损骨头的重建。这就是医学的发展，非常快。
那么医学的发展是不是无所不能的呢？实际上也不是这样。我们可以看到，医学的发展经历了一个很漫长的道路，而且它是有很多的病人为此作出了牺牲，很多的医生为此作出了很多的奉献。我在92年的时候，到法国去学习，有一天我就去诊室，到手术室准备做手术。
后来那个大夫说，顾医生你跟我出去一下，我那时候刚到，因为30多岁，我觉得人家让咱们去，人家是老师咱就跟着去吧。我就跟着他走，走到医院里头，有点不对了，走到医院那个停机坪了，那就是一个停飞机的地方。后来他说的这个，飞机来了，你跟我上飞机，他说我们去取个器官。这个我从来没经历过，我说这个取器官，怎么取，他说你就跟着我走吧，我就跟着他走，坐着小飞机，小飞机坐六个人。
我头一次坐六个人的飞机，我就很紧张，因为也没有安全带，飞了半个小时，40分钟，飞到另外一家医院。到那儿以后呢，我们就下去了以后，就进了手术室。换了衣服以后，就说今天我们是取器官，因为我那时候是跟他学器官移植，取器官我想这个怎么取啊。
他说这是一个车祸的病人，我一看是个小伙子。这个小伙子他骑摩托车出了车祸，因为在法国如果他生前，就他还活着的时候，每个都会有一个身份证。身份证上都写着他的血型，他如果出了以后，他可以表示说我愿意献出我的器官。后来这个病人，出了车祸以后，后来就叫脑死亡了，脑死亡的意思就是说，他的意识不可能恢复了，那么这种情况下心脏是在跳动的，但是他是不可能再回来了。家属也赶到了，就说愿意献出这个器官。那我们去做什么呢？就是要把这个器官取出来。
心脏是耐缺血时间最少的、最短的，所以他心脏在跳动的时候，先要把心脏取出来，然后我们要取肝脏，那么肾脏是最耐受缺血的，肾脏就可以最后取。所以心脏的专家们，先把胸腔打开，把心脏拿走了，然后我们再把肝脏拿走，最后肾脏再拿走，他这一个人的脏器捐给了很多人。
这种情况下面，最后等到取肾的时候，麻醉医生也都离开了，最后有医生给这个做一个包扎，给他要有一个仪式，然后对家属也表示感谢。这件事情对我震动很大，因为我觉得医学怎么能就说他还是一个活着的人吧，要是在我们家乡的话，我觉得这种情况下，好像不太可能，但是在法国那个时候就已经成立了、事实了。
那么这种情况下给我的想法就是说，我们的医学的发展，其实上是由很多的病人，贡献了他们的力量。那么到现在我们国家的器官移植，也发生了很多的变化，也有很多的供体。有的人因为其他的疾病，他愿意贡献出角膜这些情况大家也都听得到。所以现在医学的发展，我觉得对于病人来说，是经过很漫长的年代，然后让很多的病人得到了治疗。而且医学的发展现在可以换器官，甚至于有换脸，把脸整个换成另外一个人的，这些都是可以实现的。所以在这些方面，我觉得医学的发展，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非常大的变化。
那么我们作为一个医生，除了我们掌握技术以外，我们也很强调什么呢？就是医学的人文，这个是我在（刚）当医生的时候，我（有）一年去一个地方实习，我就遇到这么一个病人，这个病人因为我也是个实习大夫，我很年轻，老师说你去25床，给她取个病史。那我们这时候就要到病人的床前，问她病史。
那问病史的时候，这个人是一个肺癌的病人，她已经在医院里住了半年了，她的这个肺癌已经是晚期了。大家知道晚期的概念是什么？就是说她是没有办法治愈的，说白了就是她在等待着生命的终结。她在一间小屋子里头，有一个小的电视，她的丈夫陪着她。
我进去了以后，我说您好，我说我是新来的医生，我要问一下您的病史，这个病人就白了我一眼，就没再理我。那时候正好是中国女排取得三连冠的最后一场比赛，因为是年轻医生嘛，我觉得跟病人沟通第一次遇到样的情况，也很尴尬，后来我就看电视里的节目，我就跟她说了两句话，我觉得她不理我我就跟她爱人说两句。
我说今天这排球还挺激烈的，然后她爱人说是，她爱人也不是特别集中地在回答啊，应付我。而这个病人她说今天有女排比赛吗？我说是啊，她说你赶紧给调一下，她让她爱人给调。后来我说您对排球还挺熟悉的，她说是啊，我当年在学校那是排球主力啊，我说是吗？我说那您说中国女排现在这种情况，谁比较强啊？我就跟她就这么闲聊。
聊了大概有十来分钟，她就讲她当时在学校的排球的那种辉煌的那一段的经历，她说很多的男同学都对她非常有好感，包括她的先生。然后处了十多分钟以后呢，她后来就眼睛发亮，非常高兴。在这时候我们老师来叫我，说你赶紧回去，后来我就出来了，我说那我下次再跟您采病史，她说好好，我就出来了。
出来以后，她爱人就追了我出来，就抓着我的手指两眼就全都是眼泪。我就特别紧张，因为我是个小大夫，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以为）病人家属对我什么意思啊？跟我哭，我是犯什么错误了？后来他说的，大夫我感谢你，我说您别感谢我，我说我是一实习大夫，我什么都没干，我第一天来，您感谢我什么？他说我告诉你，我在这儿住了半年了，我每天陪着她，我都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和她说，他说今天这20分钟，是她半年来最高兴的，我感谢你。
所以我觉得作为一个医生，有时候我可能没有掌握最先进的技术，但是我可能已经了解了，能够通过心理的这种交通、交流，来改变病人的这种状况，所以我觉得医生在这方面，除了你的医德、你的技术以外，你的这种人文的能力、沟通的能力，也是很重要的。我觉得医学跟科学有什么不一样？我们在思考这样的问题，因为我觉得医学是什么？医学是温暖。
我有一个同学得了乳腺癌，得了乳腺癌以后，她就到我们这个医院里做手术，后来有一次说她今天做手术，我说好吧，我说那我来看。后来她说她就躺在手术室的门口。因为我们做手术，大家知道乳腺癌，它要取一个活检，取完活检以后你在外边等着，手术室外边等着，如果是癌呢，就你得再进来，做穿刺的手术，如果不是癌呢，你就回去了。那就是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那对于我这同学来说呢，这个等待的时间就非常漫长，当然不光是她，所有的做乳腺癌的病人可能都有这样的经历。那这种等待的时间当中，在手术室，你想一个冰冷的手术室，躺在楼道里，没有任何人跟你说话，人们从旁边走过，这种情况下，手术室很可怕的，所以后来我就上去跟她聊聊天，我说你怎么样啊，她说怎么，然后就聊了同学这个那个。她就觉得不太紧张了吧，但是不幸的是病理出来了，她还是个癌，她就含着眼泪又被推进手术室。
多年以后呢，我看见她了，她还活得很好，她就跟我说，你上次跟我聊得那几句话，对我印象太深了。我说我跟你聊什么了，我都忘了。她说啊你知道，也就是你最了解，这个病人躺的这个状态，真的是很紧张，她说你跟我聊得那几句话，每句话我现在都能知道，她说为什么呢？我那时候太需要帮助了、太需要安慰了。
所以我就感觉到，做医生啊，有时候不光是要治他的病人，你要关心他因为病产生的一系列的心理的、身体的这种不适（删除原因：现场他嗯嗯了很长时间）。所以在这方面，我觉得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一个，对医生来说的一个必需的一种品质。
那么在我们中，你比方说我说是外科大夫，你说我切完了标本，我给大家看这样的标本，大家觉得非常得可怕，这是一种很血腥的战斗场面，我是做消化道的，肠子的肿瘤，气味也不好，再加又血里呼啦（音）的，病人看起来很可怕。很多人我拿出来给他看标本，很多人都躲开了，甚至于捂着鼻子，有的人甚至于要晕倒了。
那我觉得外科医生，我们不应该给病人看这样的东西，如果我们是病人的话，我从来没接触过医学的话，我应该怎么给他看？我觉得我们把它洗得干干净净的，告诉病人你的肿瘤在哪，你的病人在哪，我们把它拿走了，这样病人会感觉到心里很舒服。所以我觉得，医学上面，为什么说医学有可能治不了所有的人的病，但是我们作为医生来说，我们会给你很多东西，给你很多心理上的东西、精神上的关怀。
我们要关心病人的尊严，比如说一个躺在手术室里面的人，要做手术了，他的腿也劈开，然后也不穿衣服，这时候你是大学教授也好，你是一个普通的小商贩也好，你躺在手术室，你会想到什么？自己真的是没有尊严。那我们给病人盖上点，给他围上一点，他可能就觉得舒服很多。
我们也在教我们的医生，怎么样去关心我们的病人，他们的内心的感受。尽管现在医患关系很紧张，大家对医学认识有很多的差别，但是实际上现在我们在医学教育当中，也在鼓励和教育我们的病人、医生，都要有人文的精神。人文的精神的体现，实际上对我们的医学的发展是最重要的。
我有一个病人，他有一个女儿，19岁，得了什么癌呢？得了一个结肠癌，而且腹腔里广泛的转移。后来他就问我，他说大夫能治吗？我说现在呢我可以给你做，但这个手术确实不好做，而且愈后是不好的，手术要花掉你几（十）万。他说大夫，我还有一个儿子，我就这点钱，我把房子都卖了，我要能把这个钱能把我女儿治好，我就豁出去了。
如果我女儿治不好，我儿子结婚就没钱了，他说您能帮我选择吗？在座的咱们各位，咱们能帮人选吗？咱没法帮人选。后来我就说，我理解你，你也是心疼你的儿子，也心疼了你的女儿，但是我觉得医学是有限的，作为医生我可以不跟你说这话，但是我觉得我今天要跟你说的是，你这个病，确实我治不好，你花了这么多钱，你的结果就是一年以后你的女儿肯定要离开你。
我建议你，这也不是你无情，我说你得面对现实，你尽力了，医生尽力了，医学尽力了。我建议你，带着你的孩子回去吧。那作为医生来说，我可以不说这话，但是我觉得我要实事求是地告诉他，我跟他因为生活还要继续，所以这个父母就真是含着眼泪带着他女儿没做手术回去了。
其实这样的事情是多的，医学真的是有限的。尤其是我们今天面对媒体，我特别希望，因为我们每天都在做手术，我今天做了四个结肠癌，都做完了。我觉得做手术，我们每天都在救这些人，但是医学确实是有限的，很多癌症是治不好的，但也有很多癌症能够治好的，不要说癌症就等于死亡，我们现在电视剧也好，什么电影也好，一说到癌症就是树叶也掉啊，二胡也响了，肯定这人活不了。要死了，这么安排。
但实际上，但是对我们医生也不能完全不抱希望，我们其实能救很多人，但是医学确实是有限的，很多人我们就治不好，所以在这方面就像加拿大的一个特鲁多医生，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医学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安慰，总是去帮助，所以医学是有限的，我今天就讲到这儿，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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