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读书吴钧尧专栏
从小低头看你，现在倒得抬头看你，我对此，只有欣喜，没有惭愧。我拍拍你脑袋说，“这里，也得长高呀！。”
自己的厨房
很多人追问你长高的原因。我述说时，又惭愧、又欣喜。
我们拙于厨艺，炉灶常冰冷，少见三菜一汤的摆盘，直到近载，我把锅勺炉灶当作另一种文房四宝，这才渐渐练出几款能上桌的菜。但此时你已卓然挺立，与我齐高，再超越我而去。孩子，离开农业社会以后，人们习于分工，越来越把精力调整为事业的火候，厨房的火、妈妈的味，常常不得并兼。我被问得有愧，是因为你长高的缘由，有一大部分不在我的掌握。
你该知道，柴米油盐看似平常，但以父母心走进市集，才能明了，在父母眼里，青菜、肉品与调味，都成了精细的算计。午餐、晚餐，晚餐、午餐，也都有了面貌。但我们在你的茁壮季节，却带你外走，成了外食族，以为简单瓢饮是城市常态。后来我到了上海、北京，以及搭动车与邻座少妇交换育儿经，才发觉奔赴工商社会，仍可以带着传统的老厨房，我所认识大陆女子，作家、教授也好，当编辑、搞商务的也罢，多能包饺子，料理几款拿手菜。
孩子，需要受教育的不单是你，我也重新认识，书房不是唯一，没有了厨房，任何房间都难成立。
你长高的另一个原因，当然是我的抚慰，我煞有其事地说，“极可能是我帮孩子买了新床，帮了大忙。”床，上、下铺，约莫在你十二岁时购置，下铺当床、上铺置物，但不久后，你对上铺的安排自有主张，你摆上小书桌跟矮凳，变成你阅读与游戏的阁楼。你爬上、爬下，爬下、爬上……我跟他人说，“爬啊爬，脚底神经受了刺激，就长高了。”
我说得心虚。但说啊说，竟也相信那是真的了。一个真正的事实是，上铺成了你的阁楼，你窝在上头的模样，让我想起一棵树。
已经忘了带你回金门老家时，屋后的木麻黄还在吗？有一年返家，踏进村子入口，惊觉树不见了。老家横梁遭白蚁蛀蚀，工人为了换取屋瓦方便，铲除了树。
我楞楞走到当年仰头看树，寻思怎么爬上去的树根所在，懊恼地问，“一定要砍掉树吗？”工人回说，“金门树多，又不缺这一棵。”孩子，你得知道，他们砍掉的，正是我这一生最珍惜的树。
我有时候应邀谈阅读与写作，都会聊起那一棵树，说来悬疑，但确是如此。堂哥爬上树，用童军绳绑了一只吊床，绳子粗，屁股坐着，绳子入肉，有些发疼﹔躺上吊床，虚悬半空，心也忐忑。但，捧着漫画店租来的漫画，枕着不怎么舒适的吊床，随着书页的翻动，屁股的慢慢不疼了，心也就不怕。
漫画是租来的。庄稼人都有午休习惯，父亲、伯父午寐，我偷偷溜进爷爷房，要了两块钱，转身即到村子入口的理发厅，租漫画书。漫画眷养我的阅读，而不是文字，主要是在穷苦年头，找到一本好文字，竟然很难。
孩子，你该试试在树上读书，彷佛离地几米高，思绪更容易飞行。我的阅读有树、有风，也有猪，这也非常悬疑。乡下人家，几乎家家户户养猪，厨余有了出处，蓄养牲畜兼当副业。猪寮与木麻黄不过五公尺远，爬上树，有时候风向准了，边看书边闻猪屎臭。有时候看累了，猪只忽然哞哞叫，反倒吓醒我。
不是每一回的瞌睡虫都能被猪只吓醒，有一次看书疲惫沉睡，忽然转身，警觉到是在树上，而不是床上。感觉有股诡异气息，慢慢靠近，不是蛇、不是毛毛虫，低头，正见堂哥轻悄悄摸上树来。一床棉被摊放树根旁，二伯母跟堂嫂小声说，“慢慢来，吵醒他，翻身掉下来，可要摔惨了。”
除了漫画，我也读《天方夜谭》、《水浒传》跟《三国演义》等，以及时下年轻人，或许不曾看过、也不曾听过的薛仁贵、薛丁山父子，讨伐异邦的故事。微小的心灵辨不得小说讲究内在逻辑、人物何以扁平何以立体、故事是什么叙述跟风格，只是陶醉在情节里，对英雄逞强冒险，充满想象；对时代的惊涛骇浪只有向往，没有悲凉。当然也浑然忘了，这树是木麻黄，这木麻黄是在前线金门。
阅读的乐趣就在抽离。抽离读者的时空、情绪、身分，给予适当线索，任凭想象遨游。孩子，你在阁楼上，也是如此吗？
我的阅读，有树、有风、有猪，也有海，这就不悬疑了，因为金门环海。海涛声震荡上树梢，听起来，好像一个顽皮孩子，荡上秋千。当木麻黄伫立老家身后时，宛如那是一把伞，遮阳、避雨。时光越往后头走，越觉得我少了这么一棵树，一棵让我爬、让我赖着，以及供我阅读的树。
我现在回老家，都要哀悼这棵树。树没了，老家欠乏人气，猪也不养了。只有海，仍在澎拜。
有一天回家，我留意到你把房间做了整理，移下矮凳跟书桌，几条延长线分别支持手机充电、音响、电灯跟计算机使用，衣柜跟书架紧密靠贴，成了一堵墙，墙外是房间、墙内是堡垒，我不再叮嘱你，爬上爬下得小心哪，摔下来可不得了，你意识到长高的身躯再也放不进日渐狭隘的床上铺，你曾经的秘密阁楼。
你阅读的阁楼并不舒适，不止一次，我分出书房，但你迟迟不愿意进驻，而宁愿窝在自己的楼。每一个空间，都因为定义、命名而有了意义，如同我的木麻黄不只是木麻黄、你的阁楼也不只是阁楼。
孩子，长高是你荣耀的事情，于镜前比对，我看到你笑得压抑、笑得得意。从小低头看你，现在倒得抬头看你，我对此，只有欣喜，没有惭愧。我拍拍你脑袋说，“这里，也得长高呀！。”
关于脑袋的长高，除了厨房、书房、卧室，还需要更多的房。关于这一切，孩子，你得列上自己的菜单，打造属于你的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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