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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格子:麻风侵袭下的女子 | 故事学院

拿到方格子的长篇非虚构《一百年的暗与光》,我的眼前就浮现出她那略带羞涩的微笑来。在鲁迅文学院第28届高级研讨(深造)班上,方格子非常内敛,低调,不怎么说话,一看见人就低头走开。她看似柔弱,实则坚韧,为什么?像这本写浙江百年麻风病防治史的长篇非虚构,非有行动能力是写不出来的。而我们过去一听到'麻风病'三个字,就退避三舍,避之不及,躲得远远的,可到底这麻风病是咋回事,我看了方格子的这本书,才完全明白了。


创作非虚构文学作品,我以为有两大能力是必须具备的,第一个就是要有记者的行动能力。因为,一个非虚构题材都是现实和历史中发生的,必须要实地采访,与人物、事件、地点相接触,没有行动能力,写不出好的非虚构文学。第二个,就是要有写作能力。非虚构文学不是把事实情况拿来一写就行了,而是需要进行文学艺术手法的剪裁、加工、结构和描述,这是需要高超的手艺的,写作能力不行,再好的非虚构题材,也会被糟蹋了,写平庸了。


而在这两个方面,方格子都呈现了她过人的才能。


—— 邱华栋 (著名作家、鲁迅文学副院长)






不能与人分享的秘密

——方格子长篇非虚构《一百年的暗与光》摘选



出生于1943年的尧甫葵,因为害怕独自到邻村上学,放弃了校园生活,尽管那位热心肠的丁老师几次三番来劝说,他还是愿意留在互助组放牛。那头牛从地主家分离出来,成为集体财产,他与牛相伴五年。


对尧甫葵来说,麻风的侵袭真的像一阵魔鬼吹来的风,无声无息,先是吹到他的一只脚。他割草,脚破了流血了,他没有知觉。烧饭时手指烫出水泡,他还是没有知觉。


'痛吗?'


'不痛。'


'真的不痛?'


'真的不痛。'


尧甫葵的不痛成为少年伙伴中小小的奇迹,'你们知道吗?尧甫葵有大本事,用刀割皮,都不痛。'他们做游戏,打弹子,输者被罚割草,拿山毛榉刺刺手,被枣树枝鞭打。每当此时,尧甫葵都选择拿刺来刺身体。因为他不痛,这一度成为伙伴们羡慕的特异功能。


疾病早已入侵,只是他和家人都还不知道,这种古怪的毛病叫什么,疑难杂症纠缠着少年。陆续地治疗,陆续地中断,他特别想明明白白地生一场病,至少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然而,当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你得了麻风病时,他跟家人一样,都蒙了。为什么是这个病?宁愿死。可是,带着麻风病这个标签,从容赴死,谈何容易。


其间,好友一个个离去,他从害怕独自走路去学校,到独自承受这被疏离的生活。


得知德清武康有专业的麻风医院,他写信求助,一个医生回信了解情况。他把自己这'一点也不痛'却又'痛得还不如死去'的矛盾病症详细告诉了医生,有叙述,有倾诉,也有无尽的期待。不久,对方给他寄来了药,医嘱每日服用一粒。他服用十来天,红斑依旧,麻木处依然麻木,疼痛处依然钝刀割肉一般。性急的父亲说,这么重的病,一粒药怎么会有效果,吃两粒。于是吃两粒,十来天后,病况依旧,父亲恼怒了,吃三粒!


'医生说只要吃一粒。'


'不要听医生的话,就这么小的三粒,就算是砒霜也毒不死你!'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病啊!英俊男孩的脸庞,不知什么时候,渐渐地变成狮面,红斑布满全身,手指弯曲,状如鸡爪。有时候,打倒人类的除病菌之外,还有不断丑陋的肉体。病菌抱团,合力蚕食人类肉体,让灵魂在一边兀自恐惧。这样的病状,恐惧的不止是病人自身,还有他至亲至爱的家人。


好吧。我听父亲的。


一天吃三次——如果可以,我愿意吞服世间所有最苦的药,只要能让我恢复。


十来天之后,尧甫葵高烧不退,红斑加重,溃疡扩大。他急急写信到上柏求助,求救,医生成为他生命汪洋中的一根稻草。


'赶紧停药,'医生在信中说,'速来武康治疗。'


而中国乡村,忽视生命的不止是他人,也有自身。有时候,我们对于生命的价值认同,重则如泰山,轻则如鸿毛。尧甫葵也一样,包括他的家人。先吃饱饭,才能去挣钱,有了钱,才能去看医生,抓药看病。'能拖就拖着',常常是中国乡村民众对于生命无言的抗争。他们愿意挑战身体,以及身体里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魔鬼。


从12岁那年第一次发现'不痛',到溃疡,到剧痛,如此反复,到23岁,尧甫葵与麻风病菌共同在人间度过了11年。


23岁那年,堂哥带他到嘉兴麻风村后便回家。这里住着的大部分都是老年人,他们形容枯槁,面目丑陋--难道我以后也会像他们一样吗?虽然尧甫葵知道,自己跟他们一样,都是麻风病患者。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不愿过早地看到未来--要逃离,要挣扎,他不吃不喝,以抗议命运的不公。'当时,我看到他们,就觉得难过,心里很慌,根本不想留下来,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四十年后,尧甫葵告诉我,他只是不想留在家乡,他要逃跑,越远越好。那时设立的乡间麻风村,有着极为简陋的房舍,大都在废弃的庙宇里。众多麻风病人,走投无路之下,都曾经求助菩萨,终不得。他们对于庙宇的感受,只是一间'不灵的菩萨住过的房子'。这间留下尘世多少信徒叩拜痕迹的屋子,那些求救的声音早已散去,一如满地的香灰。年轻的他,怎愿意留在这里?'就不想看到他们,他们可怜,难看,如果一定要让我留在这里,那我宁愿死。'


他写信回家,接到信的第二天,堂哥来了。兄弟俩坐夜船抵达杭州武林门汽车站时,天刚蒙蒙亮。买了早班车票,却被截住,被告知麻风病人不能坐公共汽车。无奈之下,跟一辆三轮车师傅求情,对方答应用三轮车踩他们到上柏,谈妥25块钱。


那是1967年春天的夜晚,兄弟俩辗转来到武康疗养院,接待他们的医生得知这个青年七八年前曾经求助过他。那时,尧甫葵的病症刚刚开始,只要坚持按时服药,是可以控制的。医生有些生气,也不解,为什么总有人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但是,他也知道,需要在一个濒临崩溃的病人面前表现出乐观与善意,于是告诉他,不要担心,不会再坏了,能够控制的。检查完尧甫葵的身体后,医生告诉他们,这是严重的麻风反应,待控制了麻风反应,便可回当地麻风村了。


'我不回。'


'不要担心,这个病只要好好治疗,就能康复。你先安心在这里住几天,等病情稳定了再说。'


'我不去。'


'这边也是麻风村,那边也是麻风村,一样的。你为什么不去呢?'


那时,麻风病人较多,政策规定病人需在当地麻风村接受治疗。医生把这个情况如实告诉了尧甫葵,但他还是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回去。


谁会知晓,这是他内心的一个秘密:即便死去,我也不想像他们一样丑陋,不愿意再连累家人。


'四十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那一天,我哥哥把我送到了医院,却被告知,我不能住院,只能看门诊。你知道,我得了这个丢人的病,寻访过多少医生,受过多少委屈。我多想呆在家里,可是我又那么害怕回家。我曾经说过,要是不让我住下来,我就死。


当天晚上,我不吃饭,就是哭,我担心、害怕,还有无穷的羞愧,我也万分地恨自己。哥哥陪着我默默地坐着落泪,待我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哥哥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坚强。他拿了热水瓶去打水。那时,门诊室有临时病床,一个房间四张病床,我隔壁病床上,有个中年男人,他看我哭得凶,跟我搭讪。我没有心思跟他说话,只希望医院收留我,哪怕就死在这里我也愿意。那人劝我不要哭了,还告诉我一个办法。我听了,心里又是担忧,又是感激,还有无边的凄凉。


过了一会儿,哥哥回来了,他提着热水壶走进病房,中年病人跟我哥说,你赶紧走,不要再来了。我哥说,我怎么可能丢下弟弟!中年病人说,你放心,我也是这么做的,我家人把我送到这里就回去了,他们问我,我就说家里人不要我了。他们也没办法,总不能赶我走,让我去要饭吧。哥哥想了想说,可是,我不放心。我知道,哥哥是舍不得。我们兄弟俩抱头痛哭起来,哥哥紧紧抱着我说,弟弟,我们一分钱也没有了,也只能这样了。


哥哥走了,傍晚的时候,医生来看望病人。我听说那是一个军官,他仔细检查我的身体,对我说,小伙子,你还年轻,不要灰心,能治好的……你先安心在这里住两天,等麻风反应过去后,我给你配药,你带回家去服用,以后定期来复查就可以了。


我说我不想回去,军官医生摇摇头,叹息一句,我知道你们都不容易,可是医院不是收容所,管不了那么多人啊!


我开始恨这个医生,我觉得他故意让我难受,他永远也不知道我在家、在村里遭受了怎样的白眼,他也永远不会知道我的绝望。远离家乡,在专业的麻风病医院留下来,是那汪洋大海中的一根稻草啊!可是他却要把那根稻草拿走!我很生气!


过了半个小时,那个医生又来了,问我家人在不在,去办个手续。我说我哥去街上吃饭了,晚上睡在街上。医生沉默了,看了我一会儿,说,你不能留在这里,你要回海宁去治疗。


因为我身无分文,医院让我欠账,药费全免,住宿费和伙食费是不能免的。我惴惴不安地过了两天。那医生来过几次,问我家人怎么还不来,说我的麻风反应已经控制住,可以回家去治疗了。


你明天就回去吧!放心,你没事的,要坚强!医生拍拍我的肩膀,他居然还在我头上摸了一下。那年我23岁。


傍晚,我没有吃饭,也无心睡觉,一心想着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夜色沉沉。那是个荒僻的山湾,有一座庙宇叫宝华寺,年久失修,我们就住在宝华寺里。我辗转反侧,不知道该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我暗暗想,如果非要我回去,我就用一根裤带结束生命。而明天我就要被迫离开医院了,我该怎么办?


当天晚上,医院医生们开大会,中年病人告诉我,白天看医生的脸色都很沉重。我猜测,今晚开会,就是在讨论明天怎么送我回去。医生告诉我,医院已经写信给我家里了,也打电话到公社,让我们公社医疗站的人来把我接回去。怎么办?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一阵纷乱的口号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打倒国民党狗特务曹光荣!'


'揪出隐藏在人民内部的阶级敌人!'


……


那是1967年。'文革'的风暴席卷全国,麻风医院也未能幸免。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们和医生隔着一片宽大的区域,以防止病菌传染。可是,我却清晰地听到了那个名字。


'曹光荣!'


不就是那个军官医生吗?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而我……你知道吗?让我羞愧的是,我却受惠于这场旷世的灾难式的运动--曹光荣被打倒了,我却被解救了!曹光荣要让我回去,医院当然不能听命于他!他们坚决地把我留了下来。


我的命是那一声声口号挽留下来的。我的命运是在这一阵口号声中决定的。这曾经是我的一个秘密。


后来,我才知道,曹医生也是麻风病人,据说是起义投诚过来的,在经受了一遍遍的清理之后,幸存于麻风村。或者说,是麻风村让他有了栖身之所。而那一场运动像风,它把曹医生吹到了哪里?


当天晚上,老病人就跟我说,那个曹医生很坏,收病人要一问二看三了解,看你病轻的就留下,看你是女病人就留下,看你家境好就留下。而我一直在想,堂哥离开我时,没有钱留给我,是曹医生留下了我。所以我怀疑老病人的话。但是,在那个时候,我顾不了其他了,我只想留下来。


不知曹医生现在是否还活着,我不敢肯定。我的哀思我的愧疚我的来路不明的恨无处寄托无处释放。'


在那些漫长的夜晚,我独坐书房,一遍遍回放病人的讲述录音。过去那么多年,当他们重新回忆起被疾病袭击的那些时光,往事穿越万重关山,跋山涉水,海潮一般,汹涌而来,以至于常常让他们老泪纵横。



(本文为作者授权“有故事的人”发布)



作者:方格子,在《收获》《人民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杂志发表、转载中短篇小说100余万字。作品曾获《小说选刊》全国短篇小说奖,两度入选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排行榜,多次入选年度选本。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锦衣玉食的生活》《冥冥花正开》等,以及长篇纪实文学《留守女人》《他乡是故乡》。多部作品被译为瑞典语、英语、希腊语等文字在国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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