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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步上楼梯时



本文由豆友@重尔.张望 授权发布


最近一次去她的家里是去年冬天,到现在我们又是一年多没有见面。我从母亲那里听说住在她附近的那个她曾经最好的老姐妹也已经在不久前去世。无法想象她将如何继续她以后的生活。


儿女大多时间不在身旁,每天几乎无人问津,而她昔日的老友也陆续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以前她腿脚还灵便的时候经常步行几公里或坐路途漫长的公交车去看她的儿女们,如今却几乎没有了,她逐渐开始走不了那么远的路。现在的她,像倦鸟一样,只能孤独地栖息在她的那个狭仄的小楼。


这是她的晚年生活。


孤寡老人的生活常常让我觉得眼前黑洞洞一片,看不清前面是什么,伸手不见五指。如同行走在一条暗黑的隧道,来路早已消失,去路也渺茫不可测,很有可能走到一半的时候就突然倒地不起。像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然而,这是她甘愿付出代价所选择的生活。确定无疑。


多年以后我看到过一张她年轻时候的黑白照片。像那个年代很多女人拍照片的姿势一样,斜着身子。她的脸容平和,眉目间微笑浅淡,那个时候很多事情还不曾在她的生命中发生,她仍然带着少女的憧憬,鹅蛋脸皎洁好像发出月亮般的光泽。雍容的羊毛大衣,毛领围裹着她修长的脖颈,看了让人莫名觉得温暖。那个时候我看过了半生缘。于是那张照片总让我想起命运还不曾拐弯失陷的曼桢,命运也还不曾向她伸出黑手。她的命运或许没有曼桢那样的离奇,但晚年回顾在她身上发生过的一件件事情,也是惘然。


我始终不知道她当年跟作为教师的外公离婚究竟是什么缘故,只能通过一些亲戚间聊天听来的残片去想象推断。我的外公,她曾经爱过并为他生养三个孩子的男人,他的沉默寡言让人觉得无聊无趣,放在现代或许他也不会是受女人欢迎的男人。但我想外公的品性或许需要对方具备一定的能量才能识别。我始终记得他终日跟武侠小说为伴。想必她也是因为如此才对他逐渐丧失了兴趣。她性格中的刚强热烈,注定不甘在这样的男人身上耗费。


自从她从那里搬出来以后,搬家到了那座小楼,其实我想她就开始没有家了。那个在我童年记忆里的暑假充满孩子欢笑打闹声的深宅大院。幼年的我,和姐姐,我的表哥表弟表姐们,一大群孩子一到暑假就会全部来到她的那个大院,一住就是一个夏天。但它如今把她撵了出去,哪怕变得荒废。它的残酷在于它让她自己做出选择,好像一步步把她逼到绝路,让她投降,去品尝她自己酿成的苦果。然而她的个性是坚决不会屈服。要么忍受,要么干脆换一条路走。


那并不是豪华装修的小洋楼。说起来像是一个玩笑。多年以前她收养的儿子在一次抓彩中走了运,获赠的奖品就是那座楼。但是因为贫穷,那个楼一直没有办法装修,就成了闲置。那座楼甚至很多次成为她的收养儿子责难她的理由。它隐藏在一个僻陋的街巷,屋子里即使到了白天也没有充足的光线。她一个人每天毫无声息地幽居在里面,在寂静中做着一切琐碎的打扫收纳或整理的工作,来排遣浓稠黏滞几乎无法流动起来的时间。


她是个老派的人,固守着传统保守的生活习惯,无论如何都与现代风格的小楼格格不入。以至于她屋子里的陈设尽管井井有条但是给人一种奇怪而突兀的混搭感。我觉得她像一棵植物一样被连根拔起,然后又被移植到别的她所陌生的地方。


一个小鸡吃米的闹钟是她的一件随身物品,仍然发出旧年代规律的嘀嗒声响,像是她最后剩下的唯独的朋友对她踽踽倾诉经年往事。一只收留回来的野猫终日昏睡,还有一只污迹斑斑的土狗对任何人的到来都充满敌意。她如今便是整日与这些东西为伴。


一道陡仄的楼梯笔直通向二楼,可在楼的尽头她却把它封死,然后在楼梯上摆放满在花盆里种植的仙人掌,从田地里收获回来的南瓜、土豆和红薯。她不上楼梯,只在一楼的狭小空间里活动。从小楼窗户望出去,没有风景。直接看到的是荒凉的山丘和农田。时间有时候像在这个地方打盹了,让人觉得瞌睡。曾经有个朋友和我说,人其实不怕死,怕的是衰老。


她现在突兀尴尬的景况,不能不让我回想起她原来的那个深宅大院。她离婚后的生活与那个地方密不可分,那里储藏了她后半生所有的生活细节。好像她已经与那个地方严丝合缝地镶嵌成一体。如今这生痛的剥离让我无法坦然接受她被命运如此对待。虽然她的脸上一切看起来平安无事,但我清楚她面对命运曲折一直以来的沉默隐忍。


我很多愉快的童年记忆是留在那个大院里的。


大门口是一个深深的长廊形门洞,夏天中午炎热,却可以藏在光线幽暗清凉的门洞里面。我们在墙上拿粉笔写字,下面排满小凳子,叫一群孩子们过来,玩老师给学生上课的游戏。玩着玩着,就听外面走街串巷卖碗托的人过来,悠长的声音叫卖凉碗托,凉碗托……装满两桶碗托的自行车的声音咔哒咔哒,在深长的巷子里回荡,外婆听到这个声音就带我们出去吃碗托。


院子里有一棵大梨树,夏天的时候拳头大小的青色梨,累累垂垂,伸手就可以摘下来吃。这对于那个时候几乎没有任何零食的我来说是个诱惑。让我一直记忆深刻。我有一张幼年时候的照片,里面就是那棵当时还细瘦的梨树被我一只手抓着。


夏天她带我们去农田摘豆角,回来的路上草丛边上有很小的青蛙四处跑跳,我和表弟一人抓几只回来,她应我们的要求专门找出特别大的铁盆盛满水,放在梨树的树荫底下,让青蛙在里面游泳。也有时候会是从街上买菜顺便带回来的几只鸭子。我们奇奇怪怪的要求她很多时候都会尽力满足。


那应该是她生命中最为稳定平静的一段时光。我们还幼小,让她得以享受儿孙绕膝的欢乐。她改嫁的男人还没有开始缠绵病榻,她收养的儿子也还没有因为婚姻的问题对她恶言相向。而她后来陆续开始遭遇这些意想不到的变故。


我再大一些的时候,她的院子里搬进来一户四川来的住户。小个子四川男人,妻子早逝,带着一个十多岁大没有母亲的女儿。那个男人亲切地称呼外婆为姐姐。表面上外婆也跟他们父女相处和平。然而背后她总是对她的儿女们表达对外来人家各种各样的不满。我那个时候隐约听得明白,是因为外来人的职业不体面。她的描述让我觉得恐怖,她说那个四川人专门处理丧葬善后工作,所以她一直担心那个人会带了不干不净的东西回来。又说那个人趁她不注意偷偷捉了她养的鸽子做菜吃。就是很多类似这样的事情。


她超出常人的敏感多疑,后来我想不仅仅是因为天性,更多是因为她经历过多的苦痛所造成。幼年丧母,她的舅舅将她抚养,没有多久即跟她的舅舅分离,嫁作她人妇,生养三个孩子又离婚,又改嫁,又对改嫁的男人失望。她几乎不信任任何人,对谁都天生充满警觉。我的母亲从外婆身上完整继承了这一点,却没有继承她身上别的优点,这让成年以后的我回想起来仍然觉得不能接受,只能试图理解和原谅。


她喜欢听广播,暑假我们在那里的时候,到了上午九点钟她准时扭开收音机,给我们播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儿童节目。她喜欢养植物,尤爱仙人掌,正如她一辈子的性格。要么就是反差极大的开花浓郁热烈的植物。她在后院开辟一块田地,用围栏围起来,在里面秘密养了几棵罂粟。并不轻易给人看,只有亲密好友来访,她才会带领他们悄悄走到后院,向他们展示那几棵观赏性非常不错带着毒性的植物。她非常爱好清洁,头发梳的一丝不乱。她还抽烟,并且烟瘾很重。喜欢养猫。她的家里从来没有缺少过猫的踪迹。她信奉佛教,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早早给我们上寺庙去求取用红色毛线做成的幸运符。我跟着她上寺庙,在寺庙里的墙上看到一整片一整片恐怖的壁画。成年以后回想起来知道,上面绘制的内容是地狱相。她笃信因果报应。


这是她的个性,她的不同寻常处。我的身边有很多的各种各样的外婆,却只有她与众不同。


可我年少时不曾感受到过她的温柔。她从不曾像我在书或电影里看到过的外婆一样,温暖,柔和,扁着嘴,一双眼睛微微眯着,藏在厚厚的老花镜后面带着笑意看着她的儿孙,陷进圈椅里因为困倦昏睡,或者不停地织着毛线。其属性就像等待夜归人的一盏暖黄色的灯。但她并不是。她永远像是一根绷紧的弦,永远清醒,永远威严。成长以后我知道她对人不是没有爱,她只是不会使用那种柔和的方式。


我始终记得有一个阳光暴晒的夏日午后,她专门挑我出来,让我帮她拉风箱。别的表哥表姐们却都在屋子里看电视乘凉。我还记得她唯独挑我出来在从农田回来的时候,帮她拎取很重的田间收获。我心里当时的不悦现在想起来仍然清晰深刻,但是我已经理解她当初让我做这些事情的用意。所有的孩子里面,只有我是出身贫穷,所以我更要从小就要历练。


她因为迷信神佛,在我童年中的印象一直是神秘的。直到成年以后,那层神秘的面纱好像才逐渐因着我的成长成熟而被揭开。她一辈子经历太多痛苦,所以大半生寄希望于这样的方式来帮自己泅渡,并且她不相信任何人,只依靠自己。好像那样才不至于被命运的漩涡吞噬。她试图把接踵而来的灾难扭转成为奇迹,但屡次被狠狠击倒,直至彻底摧毁。她一生与苦难抗争,活得比男人都要坚韧。


多年以后我看杜拉斯的小说,她在书里无数次描述那个给了她血脉,对她的感情却是爱恨纠缠于一身的疯狂的女人。她说,她生来就是疯人。血液里面就有这种疯狂。她并没有因疯狂而成为病人,她是疯狂地活着,就像过着健康生活一样。那个疯狂的女人,她的母亲,跟我的外婆的身影突然重叠在了一起。我突然发现我的外婆就是这样的人。


我记得她的个子奇高,或许因为我当时年幼,以至于常常给我一种威严的压力。成年以后我到外地工作,几乎常年不和她见面。如今我再回家去亲眼看到她的时候,看到她还不到我肩膀的身高,总觉得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总觉得她不应该是这么矮小脆弱的。我记忆里她的身高好像原本是对对她不公平命运的对抗,她像支撑着身体扛起一座压顶大山一样不曾弯腰。结果最后她还是屈服了。瞬间身高缩小了一半。她连一个盛怒的容颜都没有,只有平和的微笑。甚至不会像从前那样做出一个决定就去坚决执行,而是不停地徘徊,疑惑。


所以她变得不再真实,像一个渐行渐远的纸片一样的影子。


她心有猛虎,但生活没有给她机会细嗅蔷薇。她一生被疾病,精神衰弱困扰。年老的时候仍然要去田地里做农活。她像是一头困兽,施展不开手脚。母亲说她心强命不强。她恐怕是再也不会脚步蹬蹬瞪地步上那条陡仄的楼梯了。好像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不想继续抗争了。然而我却常常看着她的时候恍惚生出一种幻觉,好像她正站在楼梯上,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我,我仰视着她,看到她在朝我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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