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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476个故事
来源影视剧照《大力的战争》
桃花月球
1945年，外公十七岁，第一次穿上灰色的军装。他的胸前戴着红花，腿上打着绑腿，很是英俊。那年月没有镜子，他在盛水的缸里照了一下，看见了自己。
发军装是昨天晚上的事，今天早上他将随部队开拔，心情很激动，但想到要离开奶奶和母亲眼睛不由得起了一层雾。
外公的父亲是我们当地抗日游击队的队长，这天晚上正规部队驻扎在村上的打谷场上，游击队要担当警戒任务，所以他没有回来。
天才蒙蒙亮，外公起来了。给家里的两口吃水的大缸全部挑满了水，将院落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他伏在地上，给默默看他忙里忙外的奶奶母亲，磕了三个响头，随部队走了。
外公的奶奶踮着小脚，站在家门口的月台上，拿一方挂在大襟上的手帕，不停地擦着浑浊的眼睛，在外公的身后，用苍怅的声音大声地喊他：'老大，你要记得，你姓穆，穆桂英的穆。'
外公回过头来哽咽着：'俺听见了······'
外公所属的部队，具体番号我已经忘了，主要负责的是后方人员的安置和物资的配备。一开始他们接到的任务是接收安置受降后的日本兵和他们的家属。
马路上都是日军投降以后，回撤日本的队伍。男人一色都是黄军装，神情沮丧。女人穿着和服，有的带着孩子，头低低的，走得很急促。
外公等人按照连部的部署，在路上持枪保护，以防出现什么意外。老百姓对日本鬼子恨之入骨，在路旁有的谩骂，有的叫喊，咬牙挫齿，情绪激动。有一个人他的老婆被日本人侮辱后又杀害，怀着悲愤，突然用一把锄头，锄向一个日本女人。日本女人在队伍中间，从眼角的余晖中，瞥见了飞来的异物，本能的举起胳膊，把头一偏，躲过一劫，但她的一只肩膀已是血肉模糊。
她尖叫了一声，倒了下去。
一个中等个头，左脸上有一道伤疤的的连长疾声高呼：'小穆，小柳，快，夺下锄头。'
外公几人应声去夺这个人的锄头，这期间锄头被第二次抡起，外公用右臂隔挡，臂力惊人，竟硬生生的将锄架住了，锄柄将他的右臂打成红肿。日本女人又躲过一劫，却吓的昏死过去。老百姓中又有几人也涌了上来，声泪俱下的控诉遭遇曾经，不停地向日本兵扔石头。有战果的是，有一个人扯掉了一个日本女人的一绺头发，另一个在一个日本兵的的脸上留下几道深深的血痕。外公几乎没有时间去看自己的伤势，又去阻止混乱。日本军人看着这一幕发生，先是惊恐，后来也有反抗的蠢蠢欲动。
一场纷乱愈演愈烈。连长看场面失控，劝说无效，不得不鸣枪示警。枪声清脆，悲愤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连长就近找了个高一点的地方开始讲话，安抚老百姓的情绪。
这个空隙，外公几人找来了一副担架。日本女人躺在地上脸色蜡黄，血流不止，并没有清醒。战士们将她抬上担架，迅速的赶往安置点。
这次意外，连长记住了外公。
解放战争随后爆发，连队抽掉一批精干人员，去执行一项艰巨的任务。外公因为平常表现得英勇、机智和积极上进入选在列。
原来在A地的山中有一个我军的隐秘兵工厂，为了确保即将打响的的B地解放战争，需要调拨一批枪支和手榴弹，同时护送此地的一批伤员前往途经的地C地。
出发前，连队的一个谢政委详细分析了沿途国军的兵力部署情况，同时就此次任务的行军路线和可能遭遇的火力冲突召开了一次相关人员的秘密会议。外公和他的战友听的很详尽，但是大家深知，要想绕过那么多少哨卡非常不容易。
连部领导们的意见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和国军冲突，尽量不费一枪一弹完成任务。
参与任务的几十号人的表情都很严肃。
首长一一握手说：'只要到达兵工厂就可以进行短暂休息。'
带领这支队伍的是一个高个子圆脸堂的王连长。王连长早年曾做过地下工作，也曾参加抗日战争的几次不小的战役，经验丰富。
这支小分队傍晚出发，夜行军穿越敌军掌控的一个山头。马摘铃，人衔徽，便装简行，悄悄从山下的一个小道上绕过。
这天夜晚天色阴沉，似乎有下雨的征兆。此时正是夏季，如果天有大雨，可减轻人马响动的声音，被敌人发现的机率将大大降低。但雨夜行军，还要携带着很多伤员无疑是一个不小的挑战。计划不容更改，外公和所人员在王连长的带领下按原定计划上路了。
果然如预料的一样，上路一小时候雷声阵阵，大雨即将来临，王连长命令伤员都做好了伤口覆盖。同时负责警戒和护送的外公一行人，也将枪上镗，时刻准备万不得已的战斗。
一道道的闪电滑过夜空，间或显现队伍的影像，因为有伤员在内，行军速度并不快。雨点开始飘落，接着天空中响起簌簌的声音，大雨到来了。雨越来越大，雷声越来越大，闪电滑亮天空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亮度越来越大。突然一声巨响，从空中抛下一个巨大的火球将山上的一片葛根藤点燃了，火势并没有被雨浇灭，往山上蔓延，接着又是同样的一记闪电，又抛下另一个相同的火球将另一片植物也点燃了。
火势在山的中间架起了一道屏障，山上是驻防的一百号国军，山脚下却是连同伤员在内我军的几十号人员。山路被雨水冲的崎岖，这群人的面临考验是如此严峻。
没有停留，没有迟疑，所有的人都紧紧跟从前面的人员，两人结成并行，手挽手，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前进。
这次穿越最危险的地段外公说用时大约近两个小时，当他们到达相对安全的地段时，大雨也停止了。（当年外公讲到这里时曾说是天意，没有大雨，没有大火，被发现的机率是很高的）。带队的王连长在夜色里让大家报了一下数，全部通过。大家拧干衣服上的水，停留了几分钟，重新上路。
这一夜走了多少路，没有人可以说清楚。为了活着完成任务，所有人都是浅意识的跟着前面的人行走。领队的向导老乡和王连长只在几处方向的辨别上有过几分钟的停留。
黑夜很快过去，在太阳升起的东方，渐次明亮，晨曦穿透灰色的云层上显现光明。在一个山坳里，队伍停下来。警戒的人员分别找到了各自的制高点，其余的就地休息，吃些东西。一夜的行走身体的热量已经把湿透的衣服烤干，每个人都是饥肠辘辘。
为了鼓舞士气，炊事员李班长说：'等到了地方，我给大家包榆面饺子。'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大家都听见了，有两个刚结婚的小战士小柳和小程喜欢闹笑话：'吃行，要叫我们下手包我们不干。'
李班长呵呵笑了一声说：'不包的不吃。'
紧张的的情绪立刻缓解不少，大家吃了手里的饭，想着还有一天的路程就到达兵工厂，精神亢奋不少。
临近中午的时候，队伍到达了C地。此地是一个临时性的伤员安置点，第一个任务完成。大家在此地短暂停留，吃了热乎顿饭，就急匆匆的上路了。
最重要的任务其实刚刚开始。
王连长清点了一下，不多不少一共三十六人，四匹马。接下来半天的路程不容掉以轻心，没有了伤员的拖累，行军速度很快，同时为了计划的隐秘性，他们基本上都是走人烟稀少的地方。哪怕是这样意外还是发生了。在经过一个叫尖嘴岭的地方时，一条村外的小路上，他们遇上了一个背着货物搭子的中年人。只是短暂的擦肩而过，王连长已经敏锐地觉察到，这个人身上的气味。
这是一个特务。
队伍照常行走，王连长停下来，使了个眼给外公和小柳。他们会意，也停了下来，回身去追刚才的特务。特务也敏锐地觉察到了同样的信息，拔腿就跑。但是没有逃脱，外公跑的最快，截住了他的去路。小柳出拳，李连长使出了他的一分钟神绑。特务的功夫也不赖，但最终被王连长当场解决。
他们迅速处理现场，迅速撤离，大家都清楚他们处在了危险之中。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听到另一支部队追赶的声音。
'快，'王连长说，'敌军追上来了，我骑马断后，你们从前面的小河穿过，到对岸的树林，我从山路上走引开他们，发生情况李班长和刘排长带队。'
不容争夺，王连长骑着马匹，走上了一条小路。敌军果然追了上来，王连长边走边吸引敌人，估计队伍已安然过河，隐在夏天的青纱帐里，他拉了马也钻了庄稼地。
玉米的叶子纷纷披落，身后响起了枪响，王连长依旧坚定的迅速穿越。从玉米地钻到谷地，从谷地钻入高粱地。敌人与他最近的距离是一个在地头一个在地尾。
这个时候枪声近了，马受到惊吓，竟一口咬住了他的胳膊。疼痛和死亡一起到来，在挣脱的过程中胳膊鲜血直流。敌人离他只有十来米远，在隐约中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一颗子弹打在了马身上，马应声倒下，王连长纵深跳到了下面一块地，又跳到另一块地里，奇迹般的逃离。
他们的会和地点是在兵工厂。王连长因为流血过多，已经脸色苍白。
外公等人到达兵工厂的时候已经是夜色朦胧，王连长是在更晚一些的时候。到达以后他就晕倒了，简单的包扎和食物滋养让他的意识清醒过来。王连长讲述了事情的经过，马被打死他很伤心。大家都说，更重要的是人，人能无恙就好。
两天一夜的急行军，所有的人都累了，这一夜他们休息的很好。兵工厂的周围是我军的根据地。首长曾说，为了弹药安全运回，第二天他们可以休息一天，养精蓄锐，夜晚启程。
李班长起得很早，为了兑现路上的诺言，他果然到驻地的炊事班要来一些榆面和高粱面，准备中午包饺子。他又上山上弄了很多野菜做饺子馅，中午大家会饱餐一顿。
战士们都起来了，王连长的精神也好了不少。几十号人有的劈柴，有的烧火，准备做早饭，也处理野菜午饭做准备，气氛轻松。
兵工厂的弹药藏在山坳里，王连长让外公和几个战士去取弹药，其他的人员和李班长包饺子。
战士小柳很活泼，立刻站起来，边笑边说：'小穆你替我包饺子，我不会包，吃行。'
小程直接拉了小柳就走，边走边喊：'王连长你伤了，我来替你去，我也是光吃行。'
二人一溜烟，已经爬到了半山腰，李班长笑骂道：'比猴子蹿的还快，小穆咱包饺子，不会可以学。'
外公很遗憾，也有点恼火。外公只好留下来。
战士们都笑了，看小柳和小程走远，王连长招呼其他的人也跟了上去，时间充裕，大家走得很慢，并不着急。
悲剧却在此时发生了。一声巨响，从小柳和小程最先到达的山坳里传来。尘土鼓起的烟云在山上升起。紧跟着又是几声巨响，这些巨响惊动了驻地的所有人员。
兵工厂存放手榴弹的地方爆炸了。
'小柳！小程！王连长……'外公和李班长惊呼。
兵工厂的一个领导听到响声，也冲了出来。当他得知是两个年轻人去取弹药时，吃了一惊。原来弹药库的一个地雷的引线还没有将弦去除，而这些小伙子一定是绊线了。这原本是个常识性的问题，他们太大意了。
剩余人员连同兵工厂驻地的一些官兵迅速的向山上飞奔。在这期间又有几次爆炸，烟尘把山坳完全笼罩，升起了蘑菇云。
爆炸发生时，王连长几人还没有进入山坳，巨大的气旋将他们阻隔，身上覆盖了很厚的尘土，彼此已经无法辨识清楚谁是谁。
有一个声音说：'趴下别动，别动。'是王连长。
爆炸持续不断，停止后所有人进入了山坳。
外公冲在最前面，他跟我说他闻到的是血味。到处都是烟尘，小柳和小程已经被炸得无影无踪。
哭声传来，大家不停的呼喊，摸索，有一个战士摸到了一节胳膊，另一个战士摸到了一条腿，更多人摸到的是碎肉。
烟雾慢慢淡去，现场的景象惊呆了所有人：尘土、血肉炸的到处都是，一棵花椒树上挂着一根腿，一只手这在他们所有人站立的脚下。
'小柳，小程，'所有人默哀。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呻吟，似是小柳的声音。
小柳躺在一片血泊中，面目表情已看不清楚，一双眼瞪着，呻吟声微弱。他的双腿都没有了，左手炸飞，右手还在。外公将小柳的头抱在怀里，失声痛哭，如果不是小柳，倒在这里的人将是他。
随后，有人抬来了一副担架，他们用纱布暂时的将这具残破不堪的躯体包扎。随后小柳被送下山。
小程已经没有了，大家只找到了一些零件：一颗头，不能确定是谁的两只手，两条腿，更多的碎肉。
山坳里的手榴弹已经全部爆炸。
山下，召开了一个临时的紧急会议。因为爆炸引起的巨大声音，兵工厂必须转移，同时商定派人去联络最近的驻防部队和游击队，担任保卫和警戒工作。
几乎所有人都严阵以待，在等待联络员回来的时候，他们做好了所有撤离的准备。
王连长带领外公一行人暂时撤到了另一个山坳下，等待下一步的指示。小柳已经在转移的过程中牺牲了。大家谁也不愿将他抛下。他依旧在担架上。
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当时的还乡团就在这一带活动，他们整宿未睡，时刻准备战斗。
半夜的时候来了一队人马，兵工厂已经转移，领导将此地发生的意外详细的写成了一份材料，王连长受命连夜带领队伍回归原地。
这次意外王连长受到了处分。事故的原因，因为当事人的死亡无法查清，这起事故没有答案。但是兵工厂人员的估计是正确的，相关人员也受到了严重处分。
小柳和小程作为烈士尸骨被送回原籍安葬。他们都是新婚，家人伤心欲绝。
后来山东解放，外公所在这支队伍要南下，部队合并，这些人先后参加了渡江战役和其他几次大战，幸存者寥寥。王连长后来在渡江战役中牺牲，三十六人中仅幸存两人：一个是小宋，一个是外公。
小宋也参加了渡江战役，渡江前一颗子弹把他的腿打伤，他去了后方医院。外公在南下时因为当天晚上经过家门口，领导知道外公父子都参加了战争，此去可能是九死一生，他又是独子，特许他探家。但是当晚下了另一场大雨，外公仅仅阻隔家中一小时，部队却冒雨开拔了。
他步行去火车站还是晚了一步。
驻地部队番号已被取消，领导让他转业地方参与地方建设，从此脱下军装。不过，那已经是另一个故事，同样是颠沛流离。
外公对所有人生的感悟都集中到这样一句话上，他说：人得讲命，天意难违。他说这句话的次数太多，我倒背如流，一字不错。同时想起的还有他说这话时的神态：两手反背站立，表情沉重，双目凝滞的望向远处或明或暗的天空，之后是一番沉默。
人得讲命，这话听起来很揪心。那时那刻，外公的情感是多么复杂啊！
作者：桃花月球，女，自由撰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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