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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482个故事
樊乙
山梁媳妇是山梁娘从她爹手上买来的，贵州人，十五六岁，叫阎凤。
买阎凤那年，山梁娘花了大价钱。
啥原因？豫西山里缺女人，该嫁人的女娃一阵唢呐凤凰朝阳都嫁到了山外头。长成的没嫁的女娃也不守心，不愿嫁给山沟里的穷汉子当老婆。那些小青年，就闹了饥荒。
人穷，买得贵，山梁娘看得格外紧，唯恐阎凤哪天不着眼，看不住，偷摸跑了。这事儿可不稀奇，村里就曾跑过几个。不消说，买家皆落了个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找？到哪儿找？只有咬咬牙，上当受骗，自认倒霉了。
为这，山梁娘看得紧不说，还人前人后噘着嘴，到处嘟嘟囔囔，嫌阎凤这不干那也不干，成天光知道哭；啥也不干不说，还干吃，身上不挂肉，几年了，进门啥样还是啥样。总之，嫌买亏了，搭口粮，心疼钱。
其实山梁娘这是在村里人面前有意卖能呢，显摆显摆她给山梁提早买了个嫩媳妇，在村里人面前有面子。
尽管是这么个情况，但是一堆儿生活久了，阎凤也习惯了，认命了，倒也不怪山梁娘婆婆嘴，见天骂骂咧咧的。谁叫她是掏钱，当货买来的呢，当货买来的，就得受住白眼，抗住挨骂。
再说了，阎凤贵州老家姊妹多，她爹又总想要个男娃；结果她爹越想要男娃，她娘肚子越不争气，就专门越生女娃；越生女娃不生男娃，女娃就越贱越不主贵，家里就越穷呢。
再说了，山梁人也不错。阎凤在买回来不久，就在山梁娘撺掇下，让山梁霸王硬上弓，把阎凤从一碗生米做成了熟饭，破了身子，便认定了山梁。
挨到阎凤二十岁，到了结婚法定年龄，俩人就扯了结婚证，补办了酒席。
按说俩人结了婚，家里也该安生些了。然而山梁娘当上正儿八经的婆婆，却眼见一天比一天嘴更毒了，话也更尖酸刻薄。
要说阎凤倒真是能忍，但是山梁看不下去了。他越看这个家，越看他娘对阎凤一天不如一天的态度，越觉得对不住阎凤，心一横，走吧。
往哪儿走？出山，离开家。
临走那天，山梁他娘掰开山梁他爹的手，一直追到村口，指着俩人，跳着脚骂山梁：'你个忘恩负义的龟孙呀，我日恁祖宗八辈祖奶奶，你个白眼狼。老娘把你养大了，花那么多钱把她也养大了。现在可好了，给你娶上了媳妇，你搂着她睡，枕头风一吹，光听她的话，忘了娘。你翅膀尖硬了，出息了，想飞走了。你有种，带着这个不开怀的贱货死在外头，永远别回来。呜呜……'
骂完，一屁股坐到土地庙前，拍起大腿，又骂起山梁他爹：'你个窝囊菜呀，你咋就不上去，踹他俩两脚呢？哪怕放个屁，听听响，也中。你个窝囊菜呀……'
听完他娘这话，山梁把心里仅存的一丝眷恋，也咬咬牙，咽进了肚子。揣着山梁他爹偷摸塞给他的路费，头也不回，领着阎凤，出山，打车，一路去了新疆，投奔老乡种起了棉花。
人挪活，树挪死。
日子安顿下来了，小俩口也舒心多了。
心情好，效率高，没多久，阎凤就怀上了身孕，这可把山梁心里乐开了花。
十月怀胎，阎凤该生产了。
阎凤生头一胎时，山梁正在灶火间给阎凤打荷包鸡蛋。乡下人常给产妇产前准备的一碗荷包鸡蛋，搅点儿红糖，滴上两滴儿小磨香油，产后补身子。
听到阎凤撕心裂肺的叫声，孩子降生到人世第一声响亮的哭声，山梁端着碗，拔腿就往产房跑。
说是产房，其实是两间用胡杨树杆和盐碱土搭建起来的临时房。
跑到窗前，山梁隔着窗户，往屋里喊：'生了？'
'生了！'
'男孩？还是女孩？'
'你说哩？'
'啥都中，啥都中。'山梁乐得一双单眼皮儿眯成了黍杆皮儿。
中，应爹了。
说生了那人，是山梁他二婶。
他二婶在老家小镇上，开过妇科小诊所，是从开张起，就没见过行医执照的接生婆。经营不到半年，还没收回上贡的份钱，就赶上政府出台整治小诊所。生意胡了，跟山梁俩口子一起，到新疆种起了棉花。
说话那会儿，他二婶正端着一盆血水往门外走，差一步，险些跟欢天喜地跑上来的山梁，撞个满怀。
'憨货，恁娘挨尻了？你慌啥慌？一张口先问生哩啥。你咋不先问问恁老婆疼不疼？阎凤可是头一胎，头一次生孩子。恁这些男人都是光长一根毬把子，光知道自个高兴自在，个个都是没心没肺的狼。让开，这会儿，不兴进门。产妇见着风，身子骨就毁了。'
他二婶边骂边推开山梁，把血水泼到猪圈里，拐回头又说：'一会儿，把孩子的胎盘，拿出去洗洗，别长盐，给阎凤做碗汤面条，大补。'
'行，行，二婶。谁说，我不心疼哩？你瞅，我刚做的荷包鸡蛋，满满一大碗哩。二婶，是男孩，还是女孩？'
'你就知道问这个？滚恁娘哩X，还不赶快刷盆儿去。'
他二婶把脸盆塞给山梁，端着那碗荷包鸡蛋，扭头回屋，扛上了房门儿。
二婶刀子嘴，豆腐心。
山梁从小受他二婶日弄惯了，他二婶不骂他，山梁还反倒觉得缺点啥。
山梁抱着脸盆，在沿上亲了亲，在窗外喊：'阎凤，阎凤，你疼不疼？是男孩还是女孩呀？'
遭了二婶日挠的山梁还不甘心，蹦着高，隔着窗户往屋里喊阎凤。
'喊啥哩喊？跟恁娘一样，上面开个口，底下也开个口，生了你，小鳖孙。'
他二婶隔着窗户扔出一句，憋在心里好久，对山梁娘在老家，总是欺负阎凤，这个买来的媳妇的不满。这会儿，终于逮着机会，发泄了一番。
'啥都中，啥都中。'山梁在屋外笑，'嘿嘿，二婶，看你说哩啥话吧？没俺娘还没有俺哩。'又说，'别提俺娘！'
'我知道，没恁娘还没你哩。恁娘俩，一对鳖孙。'
二婶回了句，隔着窗户，自己先哈哈笑起来了。
中，应爹了。
山梁给女儿，起个名字，叫——银子。
等银子长到半月大时，山梁在棉花地前开出一洼菜园子，点些豆角、辣椒、黄瓜、西红柿，等等蔬菜种子。长成了，就不用到巴扎上买菜，气死巴扎上那些缺斤短两，叫老乡叫得还怪亲的菜贩子。
哪想到，地里的菜苗儿还没露头儿，坐月子的阎凤倒是先露头儿，冲出院门哭起来：'山梁呀，山梁，你快回来吧，银子喘不上气了。快去，快去，叫二婶。'
阎凤朝棉花里喊山梁。
山梁听见了，扛起坎土曼，就往家里跑：'咋着哩？咋着哩？'
山梁跑到床前，伸手探探银子的鼻息，一惊，呆住了，银子的小身子还热乎着呢。
'咋可能？阎凤，咋可能？早上出门，银子还抱在你怀里，好好吃妈呢。咋这会儿，说不中就不中了？'
山梁拿眼问阎凤。
山梁越问，阎凤越哭，越不敢告诉山梁，是咋回事儿。
阎凤哪敢告诉山梁，银子是她睡着了，翻身压死的。
阎凤只有哭，哭哭就不用说了，哭哭就会好受些。
'我去叫二婶。'山梁不死心，拔腿跑出去，叫他二婶。
他二婶来了，拨开银子的眼皮儿，瞅了瞅，抬头跟山梁说：'作孽呀，不中了。一条人命，不中了。可惜了。认命吧。扔喽吧。埋到菜地里，当肥料！'
二婶说完，翻翻眼，瞅瞅阎凤，气颠颠跺着脚走了。
山梁拎起坎土曼，阎凤抱起银子，一起去了菜园子。
到了菜园子，山梁挥一阵坎土曼挖一阵土，阎凤就跟着哭一声，挖一阵，阎凤哭一声。哭得山梁心里拽着肠子，心里焦得慌：'别哭了，阎凤。哭哩我，心里怪难受。'
阎凤终是没忍住，还是告诉了山梁，银子是她睡着了，翻身压死的。
'你鳖子……'
山梁听完，瞪着眼，呼得举起坎土曼，又放下了，一屁股蹲到地上，抱头哭起来：'阎凤呀，你叫我咋说你哩？咋说你哩？'
阎凤侧身抱着银子的小身子，又哭起来：'山梁，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银子。往后，我多给你生几个好不好？生一大群。'
'好，咋不好。你当是生猪娃儿哩，说生就生，还好不好？你也不瞅瞅你那块地，老好。瘦成这样，还给我生一大群。不要，一个也不要。'
山梁从阎凤怀里抱过银子，又看了两眼，放进坑里，一坎土曼一坎土曼埋了。
埋完银子，山梁气呼呼把阎凤一个人扔到菜园子，扛起坎土曼下了棉花地，吭哧吭哧，刨起了杂草。
银子这名字，从此跟山梁和阎凤，再没了血缘关系。
人就是这劲儿，越想啥就越不来啥，不想啥反倒来了。
这事儿，说起来也冒邪气。
没几天，山梁在菜园子里点的那些蔬菜种子，一粒粒都从地里拱出了一枝枝青青的嫩牙儿，一棵棵嫩汪汪的顶着炸开的豆皮，怪好看哩。
山梁说，那都是银子变的。
西红柿熟了。
阎凤又怀了孕，腆着个大肚子。
一晃，十月怀胎，到了来年三月份，阎凤又快生产了。
他二婶开始从自家到山梁家两头跑，照顾阎凤；山梁从自己的棉花地到二婶家的棉花地两头忙，跟二叔搭把手，收拾墒苗儿。
那两天正忙着，他二婶，叫住了出门上地的山梁：'山梁，今儿早上，别下地了。我看着阎凤，有点儿玄儿。我算了算，到日子了。说不定，今儿上半晌，阎凤就该生了。你去家跟恁二叔说一声，你回来守会儿吧。我一人，恐怕不沾弦儿。'
山梁应了声，喂了猪，去了他二婶家。
两家离得不远，摸把地，就能跑个来回。
回来后，山梁走进灶火间，拽把小板凳，垫在屁股下，拉起了风箱，准备烧热水。要是阎凤真生了，得提前备下一锅热水，好给阎凤洗身子。
鸡蛋早就积攒好了，有一簸箕，都是院子里那群三黄鸡下的蛋儿，白生生的，个大，山梁一个也没舍得吃。
锅排上冒出热气时，他二婶咋咋呼呼，跑进了灶火间：'咋样，山梁，咋样。哈哈，我说哩吧，羊水破了，子宫口开了，快生了。热水准备了没？荷包鸡蛋呢？女人生完孩子，身子就空了。对了，我跟你说。阎凤这次怀孕，我留心观察过。她每次过门槛儿，先迈哩都是左脚，左脚。男左女右，这是规程，你懂吗？这胎，保准跟银子不一样。这胎一准是个带把儿的小子。这下，阿弥陀佛。山梁，你有根儿了。山梁，你还愣着干啥，还不麻利准备吧。'
他二婶火辣辣，夸了自己个一百分。
但是二婶提起了银子，山梁心里，就怪不好受的，就疼，就说他二婶：'二婶，这跟银子有啥关系？跟银子有啥关系？二婶，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呢？你咋越活越倒搐呢？'
山梁抢白他二婶两句，丢下风箱，站起身，拿鸡蛋去了。
他二婶跟在身后，嘴上一阵呸呸：'呸呸，我咋恁不会说话呢。掌嘴，掌嘴……。山梁，抓紧点儿呀，我先回屋了。'
二婶风风火火跑回屋，准备给阎凤接生去了。
山梁打好一碗荷包鸡蛋，拿一个碗盖在那碗荷包鸡蛋上，怕凉喽；盖好了，又坐在小板凳上，呼哧呼哧拉起了风箱；恍惚间，火星子蹿出炉膛口，在山梁鞋面上烧出了几个黄豆大的窟窿眼儿。
'唉。'山梁慌忙拨拉灭火星子，脱了鞋，叹了口气，却不知道自己为啥叹了口气，要叹个啥；反正就是觉得叹口气，心里怪敞亮，也怪舒坦的。
阎凤生二胎时，山梁始终没听见阎凤，生头一胎撕心裂肺的叫声；倒是那刚出生的孩子，哇哇大哭的嗓门儿，把山梁吓了一跳。
'生了，生了。山梁啊，你快来瞅瞅，我说是个带把儿的吧。哈哈，真准。山梁，山梁，快端荷包鸡蛋来。'
他二婶在屋子里喊。
山梁愣愣神，站起来，端着荷包鸡蛋，慢慢吞吞，走到门口。
他二婶说：'还磨叽啥？快把荷包鸡蛋给我。你去把血水倒喽。'
说着从门里递出一脸盆血水，放到门前：'咋样？我说哩吧，山梁，是个男孩。'
山梁递进去那碗荷包鸡蛋，接过来脸盆儿：'二婶，让你多费心了。这盆血水还倒猪圈里吗？胎盘呢，还洗洗，不长盐，给阎凤做碗汤面条？'
'废话，滚恁娘哩X。你丫摆着腔，哭丧个脸，给谁看哩？这回儿，倒菜园儿里。银子埋哪儿，你倒哪儿。记住了，快去吧，可别弄差喽。回来再说胎盘的事儿。'
挨了骂，山梁终于嘿嘿笑出了声。
进到菜园子，找到埋银子那块地，山梁端着一脸盆血水，顺着坟头儿往下浇，一边浇一边说：'银子，恁弟弟来看你来了，你放心走吧。爹，谢谢你。'
山梁给孩子起名，叫——金子。
西红柿熟了一茬又一茬。
金子转眼也二岁多了，个自可以在院子里跑了。
棉花丰收了，棉朵大，衣分好，每亩都卖了大价钱。
二婶终于心满意足，想着今年这茬棉花卖完了，就跟他二叔一起回豫西老家，安安生生度过晚年，再不干这接生婆的苦营生。
为了节省开支，阎凤打发走摘棉花的棉农，把金子搁到院子里，跟山梁一起上地遛起了棉花。
一天天，眼瞅棉花遛得差不多了。
有一天，他二婶突然跑到埂子前，哭得像个喇叭人：'山梁呀，我尻死恁娘。你快回家看看吧，金子叫猪啃了。你二叔在家守着哩。快点儿吧，别遛棉花了。儿子没了，要钱还有啥用？'
山梁听了，拽住腰窝上的棉花兜儿，拔腿就往家里跑；棉花杆把阎凤绊倒了，脸上刮出几道血呼哧啦的血口儿。
'我日恁祖奶奶。'山梁俩口一进院门，就看见他二叔，正举着一把菜刀，追着那头老母猪，满院子砍；一刀又一刀，砍到老母猪身上，砍出一身血，一道道血槽，正转着圈儿，嗷嗷直叫。
金子躺在地上，哭哩都噎住气儿了。
'啃住哪儿了？啃住哪儿了？'山梁边问他二叔，边抱起金子，翻过来，倒过去，四处看。
'你自己瞅瞅吧。'他二叔扔下菜刀，气呼呼，蹲到地上。
'我非把它杀喽不可。'他二婶也跟着跑回来了，跑进了院子，捡起地上的菜刀，也开始追着老母猪，又是一路刀砍血劈。
猪比他二婶跑得快，在院子里兜起了圈子；他二婶追不上砍不住，就把菜刀塞给他二叔，指着老母猪说：'你给我砍，砍死它！天呀，山梁，真是造孽呀。老天爷，你就不能换换家吗？你就不能不把啥事都放到一家人头上？砍死它，砍死它！'又指着金子，对山梁说：'憨货呀，山梁，我尻死恁娘。真是报应呀。你都没瞅瞅，金子的小鸡鸡儿，让老母猪啃吃了？山梁，你的根儿，断了。'
山梁分开金子的双腿，这才看见金子屁股沟里一片血洼，双腿间，那根传宗接代的播种机，小鸡鸡没了。
他二婶二叔，气得把地里的棉花一转手，回了豫西老家。
山梁他俩口，在医院陪护着金子。
快中秋节了，山梁抬头看着窗外飘落的树叶，阎凤在一旁看着金子，抹着泪，悄悄跟睡在梦想里的金子说着话：'金子，我苦命的孩儿呀。你长大了，可咋办呢？'
'别哭了。'山梁打断阎凤的哭声说，'阎凤，别哭了。我只想问你三句话，你如实说，实话实说。咱在老家时，你是不是偷吃了避孕药？银子，到底是你睡着翻身压死的，还是你故意捂死的？那头老母猪，是自个翻墙跑出来的，还是你上地前打开的猪圈门，故意把它赶出来的？我只想问你，这三句话。'
阎凤停住哭声，抬头看看山梁，啥也没说。
阎凤啥也没说，是她啥也不想说了。
阎凤啥也不想说，是她想家了，想贵州老家了。
西红柿熟了，西红柿熟了一茬又一茬……
西红柿烂到菜园里，烂到银子的坟头上，没人收拾。
作者：樊乙，原名樊阔洋，男，六零后，自由职业。早年游历新疆，沙漠山水。2000年写诗，中有间断。小说诗歌见于各类刊物、民刊、年鉴。自命山鬼，河南平顶山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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