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影花姿俱往矣
王鹤丨文
王家卫的《一代宗师》照例非常风格化，摄影、服装、道具、灯光都有极致之美。民国风味被还原得相当彻底，台词也非常讲究。它当然也有传统功夫片的惯常元素：国仇家恨、门派纷争、正邪对峙、儿女情长。不过，比起那些衣袂飘飞的古装片，少了凌虚蹈空、上天入地。
八年筹备，三年拍摄，王家卫广搜资料，遍访大江南北各门派的武林高手。他有意将《一代宗师》拍出更浓的写实味道，希望影片的武打能接近历史真貌，还原武术大师的精气神，不过多依赖特技，也就是说，剧中人的交手、过招不再天马行空。据说，动作设计与步法招式都严格遵守了各个拳法的风格、特色，以至于内行仅凭每个角色的套路、招式就能分清他们出自何门何派。主要演员梁朝伟、章子怡、张震等都分别拜师学艺。梁朝伟数年前就曾拜叶问的弟子梁绍鸿为师，一直在潜心练拳。师父夸他深得咏春三昧；章子怡也由师父悉心指点，一丝不苟苦练八卦掌；张震更神奇，三年来沉迷于八极拳，寒暑不辍，居然在2012年年底影片上映前夕获得全国八极拳比赛青年组一等奖。
经历了寻访宗师之路的漫长过程，王家卫感悟到，功夫其实就是时间。这次文火慢熬的一锅老汤，的确比较浓稠。舍得花时间费精力，跟拍出好电影不见得能直接画等号，但创作者的虔心用功，却也往往不会被辜负。
虽然江湖中永远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但那些持身正、立身稳的高士，除了拳脚出神入化、所向披靡，更能识大义、知进退、守仪轨。王家卫用叶问、一线天、宫羽田宫二父女等乱世豪杰，营造出民国武林的诗意气象，但见龙腾虎跃、云蒸霞蔚。其中，咏春拳圣手叶问更有不寻常的醇厚斯文、宠辱不惊。
梁朝伟能把叶问的胸有成竹、儒雅气质、君子风度表现得游刃有余，令人一点不觉意外。毕竟，就角色的处境、性格之复杂和驾驭难度而言，《一代宗师》超不过《无间道》与《色戒》。
更让人讶异的反而是章子怡，文戏分寸绝佳，武打敏捷俊逸，很是惊艳。她的舞蹈功底，拍功夫片时真是大派用场，几场武戏都打得酣畅淋漓，翩若惊鸿。尤其是宫二（即宫若梅）与杀父仇人马三的对决：1940年大年夜，漫天雪花的东北，蒸汽机车冒着浓郁的白烟擦身疾驰而过。两人旗鼓相当，打得难解难分。章子怡长至脚踝的暗底绣花棉旗袍外，还罩着黑色裘皮大氅。呵气成冰的地方，非得这么层层叠叠穿衣。难为她还是那么苗条、灵动，腾挪翻卷，斗狠斗勇，都有梅枝横斜的清俊、疏朗。
宫二的性格沿袭了《卧虎藏龙》里玉娇龙的凛冽、凌厉、好强，但因《一代宗师》的故事时间跨度更长、人物命运的起伏更大，她又还多了些阅尽世事、看惯沧桑的淡然，以及心事浓厚却只肯暗地萦绕的内敛。
金楼夜宴，宫二与叶问争锋那场戏，室内灯光氤氲，满场看客都隐在暗处，家具、宫灯和梁柱上的精美雕饰时隐时现，宫二穿一袭深蓝棉布旗袍，冷艳的面孔与斜襟上雪青色的镶边，在幽暗中分外醒目。她挟着名门之后的傲慢和出师必胜的自负而来，交手前，微微叹了一声，“只可惜了这一屋子的精致”——何等傲慢，简直就没有把对手放在眼里。叶问却并无丝毫气恼，只肯轻言细语道：“功夫本是纤毫之争，真打坏了东西，算你赢。”最后一句说得缓慢，带点体贴。在这部影片里笑容不多的梁朝伟略牵嘴角，笑意浅淡。这番约定，既是高手的俯就、谦逊，又有对女子的怜惜、尊重，那股不动声色的从容、温柔，让宫二再是心高气傲，也会猝不及防，怦然心动。他们打得轻盈、飘逸又酣畅，“一屋子的精致”果然几乎纤毫无损。空间狭小，身影交错之间，两人近在咫尺，眉眼也有了一刹那纠缠，于敌手的紧张对峙之外，更陡然增加了一重莫名的慌乱。
虽说，“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就算曾经刻骨铭心，叶问、宫二此后却各赴东西。转眼就是十几年，宫二因患病而不再行医，即将走完余生。1952年冬，香港大南茶堂，她约他相见，这是此生最后一面。咿咿呀呀的粤曲《风流梦》缭绕在耳，宫二终于忍不住吐露心迹：“说句真心话，我心里有过你。我把这话告诉你也没什么。喜欢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这些话我没对谁说过，今晚见了你，不知道为什么就都说出来了……”背景全部隐去，只交替着出现两人静寂的特写镜头，暖黄色的光影投射在宫二脸上，反而添了凄美、清冷。在这一大段独白里，她的表情、坐姿纹丝不乱，却也看得出被尽力抚平的心底波澜。神色有三分哀婉，五分放下，也有二分压抑的柔情。
宫二为了替父报仇而退婚、奉道，不婚嫁、不传艺、不生育，信守誓言，说到便也做到了。当年，她发愿前将一缕头发点燃，再遥远地留给叶问。这个说得出“或许我就是天意”的娇蛮女子，一直竭尽心力将无限情思深锁密藏。然而，就算她早就悟透，世事无常，有太多烟消云散，不必惋惜；就算大家都会说“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但是，青灯孤影相伴，百转千回之际，回望往事，她到底也会偶尔怅然若失吧——这一生，曾经还可能有别的选择。
宫二最开心的日子，已经停留在英姿逼人、我行我素的锦绣年华。此刻说话间，当一行清泪悄无声息地滑落，属于她、属于叶问等一代宗师的黄金时代，已经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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