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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书小说馆| 十三街

文/简书作者:拆刀



夏天里的十三街,车流中流淌着烦躁的情绪,角落处涌动着欲望的气息。

在这座并无多少知名度的小城里,十三街,算是个繁华的所在。

东方医院看病的人排到了走廊上,通达驾校学车的人排到了下半年。这个时代,事事处处都要等,只有十三街的街边例外。

站在街边的女人们,粗壮的大腿上有着被紧绷的各色丝袜勒出的痕,她们涂着廉价的粉底和口红,手臂在胸前环抱,以挤出有些油腻的乳沟。热汗融了脂粉,鞋底磨了脚跟,她们扇着眼影杂乱的眼皮,尽力招徕路过的形形色色的“老板”,热情奔放全然不似一百年前的她们的前辈。

十三娘被卖到红袖招的时候只有十二岁,那时的她还不叫十三娘。

洋鬼子们隔三差五又把天朝打一顿,北京城里的老爷们自然不会白白受气吃亏,一份份条约上明晃晃的白纸黑字,到头来还是落到小老百姓的头上。

家里早就不见了几个月的米面,更不要说油荤。老幺脑袋长得出奇的大,胳膊腿却跟麻杆似的,虽如此也勉勉强强活了一年半。可就在前一天,老幺开始发烧,干瘪的嘴不停往外吐着恶臭的水液。

“老天爷作孽呀……”她那个怯懦木讷的爹,蹲在墙根抽了一袋烟之后,托了镇上二麻子的关系,把她卖进了漂漂亮亮的红袖招。

爹走之前红着眼睛跟她说爹对不起你,要好好地活着。

她不哭不闹也没开口,只是张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爹的身影走出门外,然后门被关上。

同批被卖进红袖招的,还有十二个姑娘,她年纪最小,便成了十三姑娘,后来又成了十三娘。

在红袖招的头三年,日子还算过得不错,最起码吃得上饱饭。妈妈眼光毒辣,看出她是个难得的美人坯子,便让她去伺候楼里比较红火的金钗姑娘,也就是让金钗带她。

“那些老爷们爱风雅,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就要识字读书,稍有些长进了,我再教你唱曲舞乐。”金钗的语气当中有些严肃意味,却没有她见惯的的旁人对她的鄙夷厌弃神色,这让她暗暗有些开心。

在楼里吃饱了饭,她开始显露出天生的伶俐来。

学字学得极快,音律乐谱也不消花太多心思,跳起舞来更是柔若无骨。

营养不良的标记在安养了半年后彻底无踪,她青春的身体开始发育,就像春天里一株挺拔的小树。老天爷赏赐的面容开始展露,尚有稚气的眉眼递出妩媚的风情,说不出的勾魂夺魄。

妈妈时常捏着一把瓜子看她练舞,嗑着嗑着就忍不住笑,感叹自己捡了个一等一的好货色。

十四岁时,她已经是楼里极有名声的清倌人。小城里那些大户人家开堂会做宴席,都争着来请她去。

也就在十四岁,楼里开始渐渐地拒绝那些老爷们的邀请。她清楚地知道,这是因为她就快满十五了,金钗姐姐夜里时常教她的那些床笫之间的技巧,很快就要到用上的时候。

她像当初来到红袖招的时候那样,看不出什么情绪的波动,只是安静地服从。

十五岁,她的初夜被放在台面上来拍卖。

金钗姐姐为她梳了头,描了眉,点了唇。她穿上新做的衣裳,在镜子前转了两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就是镜中那个美人。

在开始竞价之前,妈妈让她下楼跳了一曲,刚刚发育好的身段和清纯的容颜偏偏就能释放出无尽的诱惑,台下有钱的老爷们开始疯狂。

她的初夜被一个富商买走,从那夜以后她就变成了红袖招的头牌十三娘。

往后的日子里,十三街上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在这里像在中国其他任何地方一样,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一文不值。

三年的时光就这么在不经意间流逝,悄无声息。

在这三年里,十三娘见过了形形色色的男人。

有粗鲁狂躁一上来就撕她衣裙的莽汉,有穿着衣服时温文尔雅脱了衣服就变态夸张的学士,有原本和同伴夸夸其谈但实际上坚持不了几个来回的商人,有在旁人面前威风八面但与他单独相处时又紧张无措的匪客……他们的体态样貌性情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有钱,为了与她睡一觉而慕名而来然后支付一笔不菲的嫖资。

他们在她的床上同她赤裸相对,肌肤相亲,在穿上衣衫后又回到各自的角色里去。他们与她,从来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有一回,县衙里那个惧内的老爷也偷偷摸摸地来了。父母官大人宝刀未老,竟是比一般的精壮小伙还要了得。可万万没想到,共赴巫山之际,老爷家里出名的悍妻闯了进来。

膀大腰圆的妇人脆生生一个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接着是一番势大力沉的拳打脚踢和极尽恶毒的咒骂斥责。老大人光着身子颤颤巍巍蹲在一旁,她鼻子和嘴角流着血,却是有些想笑。

妇人把老大人拎回家之后,她穿上衣服,坐到镜前,用脂粉细细遮了淤痕,然后终于笑出声来。

三年——从一开始的羞涩恐惧到后来的麻木,她用了三年,从一个青涩的小姑娘熬成了艳名远播的头牌十三娘。

她躺在男人的身下,任由他们蹂躏冲撞。她把学到的所有东西都拿出来,婉转娇啼,笑靥如花,钱财源源不断地流进红袖招的账房。

只有在没有客人留宿的夜晚,她才会提上喝剩的残酒,推开窗户,望着月亮唱一首旁人从未听她唱过的歌。

由于是头牌,她不必像楼里那些下等的姑娘们那样,几乎每天不停地接客。她得以有专门的丫鬟伺候,能够时不时在楼里走走逛逛。她听见下等姑娘们房间里传来隐隐的哭喊,不知是不是又有满身毒疮的客人,不顾自己死活也不顾姑娘死活硬要今朝有酒今朝醉。

楼里的姑娘不时又会少一个。她们大抵是不得已染上了某些难以与外人道的疾病,仍要拖着病躯接待来往的客人,然后在某个阴暗潮湿的夜晚悄悄死去,再被拉到城外的乱坟岗,以一卷草席作结。

楼里可不会管来的客人有花柳还是梅毒,也不会管姑娘们染了病还受不受得住。只要客人拿出来的是不掺水的银钱,那就是多多益善,姑娘没了一批还可以再换一批,反正多的是人家等着卖掉还未成年的女儿。

十三娘没有得病,但她觉得自己跟她们也差不多。

还有一回,楼里一个姑娘相中了一个男人,但男人没那么多钱给她赎身,于是两人便决定远走他乡。结果是还没出城三里地就被抓了回来。那个说要照顾她的男人受了一番毒打之后终究是没敢再上前,然后被轰了出去。平日里言笑晏晏的妈妈当着所有人的面踩断了那姑娘三根手指,然后让人把她拖了下去。那天夜里,惨叫声直到后半夜才停。第二天,楼里少了一个姑娘,但不久又补满。

十三娘就在这样的楼子里熬了三年,熬得一腔铁石心肠。

时局更加动荡,大清的皇帝被赶下了台,中华民国建立,没过几天袁世凯又要当皇帝,又没过几天袁世凯死了。

红袖招换了老板。新老板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把原本的楼子改了改装潢,挂上新的牌子:夜巴黎。

十三娘作为吸金的最重要工具,理所当然地留了下来。

新时代新风气,夜巴黎在新面貌的渲染下,生意更加红火。只是姑娘们的娇啼或惨呼,听起来跟以前并没有什么分别。

又过了一阵子,城里来了一位大帅。

大帅手底下有几千号兵、几千条枪,瞬间就成了这座城的大爷。

夜巴黎在大帅的管辖范围之内,十三娘自然归大帅所有。

大帅并没有把十三娘收入府中的意思,只是时不时来一次。他也没有不准十三娘接客,用他的话说就是老子要与民同乐。

这一年她二十岁。

二十岁的十三娘第一次觉得人生有了盼头。

那是一个小雨绵绵的夜晚,夜巴黎来了一群青年学生。他们坐在角落,激愤地谈论着这个吃人的时代。

其中有一个文静的男生,不经意间抬起头来,正好与走下楼梯的十三娘四目相对,然后笑了笑,笑容干净。

她以为这不过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小男孩来风月之地体验人生,却没想到当晚他就找到了她,跟她说了很多。

他给她讲当今世界,讲欧美各国,讲火车,讲轮船……兴起时还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洋文。

最后,青年说了一件大事。

他们要革命。他们要她帮忙。

“什么是革命?”

“革命就是砸烂这个吃人的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

“什么样的新世界?”

“人人平等、人人觉悟的新世界。”

“有没有大官贪钱?”

“没有。”

“有没有土匪乱杀人?”

“没有。”

“爹娘会不会卖儿卖女?”

“不会。”

“女人会不会不能读书识字?”

“不会。”

十三娘问了一连串的问题,然后停了停,笑了。

“你们要怎么做?”

“自然是解救劳苦大众,推翻军阀。”

“怎么推翻军阀?”

“自然要瓦解他们的军队。”

“怎么瓦解他们的军队?”

“自然是……自然是……反正革命的洪流不可阻挡……”

十三娘又笑了笑,剩下的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你们怎么打败他们的军队?大兵们开枪的时候你们能骂死他们还是拿书本砸死他们?”

但她终究没有说。

她在这不见天日的肉欲之林已经呆得太久了,眼前出现再渺茫的一丝希望都令她欣喜若欢。又或许那所谓的希望只是她用来欺骗自己的借口,哪怕前面是火,她也要去扑一扑,就算毁灭,也要毁灭在腐烂之前。

她看着青年的眼睛,说:“想让我怎么帮你们?”

……

十三娘不懂革命是什么,但她觉得那个经过革命的世界必然是个美好的世界。

十三娘用自己在这里的情面,为青年免去了这一晚的费用。然后不停想象那个男女平等、自食其力的新世界,眼里亮晶晶的。

陪人睡觉的妓女十三娘将要变成窃取情报的间谍十三娘。

可是一个从未受过专业训练的妓女能有什么办法接触到那些机密?她只能碰运气。

她终于等到了大帅再来夜巴黎。

大帅坐在十三娘房中,一边喝酒一边对她上下其手。

副官送进来一封信,低声报告:“陆省长派来的人说东边三个县城全系在这封信上,必须由大帅亲启。”

大帅接过信就要撕开,副官又提醒道:“属下先将闲杂人等带出去。”

“无妨。”大帅把信纸抽了出来,“她一个婊子,能翻起什么水花?”

“是。”副官退出房间,带上房门。

十三娘早就从大帅腿上起身,此时站在一旁,低着头不敢抬眼,更不敢出一点声息。

大帅看完密信,珍而重之地把信纸放回信封,然后回过身来,开始脱她的衣裳。

一番云雨,大帅沉沉睡去。十三娘试探地叫了两声,又推了推他的肩膀。大帅哼哼两下,又打起了酣畅淋漓的呼噜。

十三娘轻轻地翻身下床。赤着脚踩在地上,他只觉得喉咙发干、后背发痒,一颗心砰砰砰地跳个不停。

借着走廊的灯光打开信封,十三娘的手有些哆嗦。她的记忆力极好,看一遍就能默记下来。

然而眼睛才扫过信纸,十三娘脑中就轰然一声。

信上只有歪歪扭扭的一行大字: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十三娘的心沉了下去。她回过身,大帅正坐在床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哪里有半点睡意?

大帅拍拍手,副官进来掌上了灯。两个卫兵押进来一个人, 赫然是那个密谋革命的青年学生,只是不知他什么时候已经被抓住了抓了起来。

“大帅,大帅!小人受人蛊惑误入歧途,现在揭发有功,您就放了小人吧……求您了,求您了大帅……”

十三娘一颗心彻底凉透。

大帅眼睛来回扫了扫,开口:“嗯,你是有功,该赏……拉下去,赏一颗枪子儿!”

“不!不!大帅,饶命啊大帅!不……”青年的身体早如筛糠一般,嚎哭着被架了出去。

大帅的眼睛又望向十三娘:“你还别说,看你们鬼鬼祟祟地搞来搞去,还真是解闷。”

大帅说着说着又陡然暴怒:“老子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你就这么回报老子?他妈的,果然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挠挠头,又喊道:“来人,把这个也拖下去毙了!”

十三娘惨然一笑,开口道:“我想梳洗一下,干干净净地死,求大帅成全。”

“哈哈哈哈哈哈……干干净净地死?一个婊子,跟老子说要干干净净的?好,老子不像你那么无情,准了。”

……

十三娘沐浴,梳妆,照了照镜子,翻出多年前藏下的剪子,扎向心口。

十三街再无十三娘。

夏天里的十三街热闹非凡,早已没有了当年一星半点的旧迹。车流行人来往如织,也不会有人想起当年的旧事。

脸上擦了半斤白粉的女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看着迎面走来的男人,加大了挤压胸部的力度。

“老板,炒不炒菜?”

“多少钱一碗?”

“一晚上的话是四百……”

“啧啧啧啧你们这些人啊,一个比一个要得贵……” 

……

拆刀:简书原创作者。切一斤桃花,配老干妈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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