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吐鲁番，最初见到豆豆面的招牌时并没有在意过。事实上，以前我虽然多次前往或者路过吐鲁番，但几乎就没有感觉到豆豆面的存在，其实就算我见到了豆豆面的招牌，也会以为那不过是一个毫无创意，随便而起的名字罢了。我对豆豆面真正的发现，是偶然在网络上看到了一篇关于吐鲁番美食的介绍，那篇介绍说：豆豆面是吐鲁番独有的一种汤面，其特点，就是面的主要配菜是豆子，而这里面的豆子，则必须是一种只有吐鲁番才有的白豆，维吾尔语叫做普尔恰克（purqak）。
看了这个介绍，才使我对所谓的豆豆面有了兴趣，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这个介绍中最关键的一点并未说明白：吐鲁番才有的白豆，到底是什么豆呢？
为此我专门咨询了安瓦尔老兄，安瓦尔老兄虽然也是吃货一枚，但他显然没有我吃的认真与专业，所以他老人家也说不清楚白豆到底是什么豆，不过他倒是澄清了很重要的一点，即：在维吾尔语中，所谓普尔恰克——也有译写作扑尔加克的——并不是特指某种豆，而是对所有豆子的统称，只是汉语“豆子”的意思。
我问安瓦尔兄：“那你吃过豆豆面吗？”
安瓦尔说：“我老婆就是吐鲁番人，我怎么能没吃过？而且，自己做豆豆面的话，也不一定要放那种豆子，什么豆都可以。”
后来，我终于在吐鲁番吃了吃豆豆面。那一次吐鲁番的巴瑞木江原本打算在柏孜克里克路上的艾力开木餐厅请我吃炒面，而且他老兄一直给我强调，这家餐厅的炒面很有特色。但是因为我对豆豆面中的豆子充满疑惑，因此坚持要吃豆豆面。然而那天在那家店里吃的豆豆面做的并不怎么样，面条其实就是挂面，清汤寡水，并没有什么滋味，但是好歹我见到了传说中的白豆：这种豆子外形和大小类似于黄豆，但是颜色却发白，种脐处，也是就豆子上的“眼”是深深的黑色。口感上，则要较黄豆绵软的多。
再后来我才渐渐知道，真正的豆豆面，是要在吐鲁番的夜市上吃的，这也就是我以前多次在吐鲁番未曾注意到这种汤面的原因，夜市上的豆豆面，通常不会用挂面，实际上，真正的豆豆面的面条，最初都是手擀面。而且豆豆面在吐鲁番的夜市中，是被点最多的一种饭食，大家吃烧烤、吃爆炒羊杂什么的，都会选择豆豆面来作为主食。
不过艾力开木餐厅虽然不以豆豆汤面见长，却还有另一种豆豆面：豆豆拌面。
说实话我吃拌面吃了这么些年，倒还真没见过豆豆拌面。巴瑞木江说：“豆豆拌面一般都是女人吃的”。
我问他为什么？
巴瑞木江说：“男人嘛，一般都吃过油肉拌面”。
但在艾力开木餐厅，我也一样见到很多男性照样在吃豆豆拌面。后来实际上巴瑞木江也在照吃豆豆拌面不误，似乎早忘了这是女人才吃的拌面。而艾力开木的豆豆拌面味道，则完全一改他家的豆豆汤面的寡淡和敷衍，味道好出了好几十里地，白色豆子和其他菜、肉炒在一起同吃，不仅增添了拌面的滋味，还使得咀嚼中更有了层次，那些豆子，在口中别有一番香甜。
对于我这样一个在美食方面有着一定追求人来说，面对美食一直秉承着的，是严肃活泼、认真向上的态度，这也就是说，绝不能稀里糊涂的吃，而是一定要吃个明白，否则不仅是对自己降低了要求、放低了标准，更是对美食或者食材的不尊重。因此，出于对食材的尊重，使我一直惦记着要把这个豆子的身份搞个水落石出。
一碗真正的豆豆汤面，其实本质上就是一碗羊肉汤面，羊肉、番茄切丁，配以蔬菜和豆子而已。但就是这样一种简简单单的家常搭配，却使其拥有了独特的风味和口感。在吐鲁番的夜市，我也因此学会了每次点一份豆豆面，就像是一个标准的吐鲁番人那样。
不过虽然我在吐鲁番吃进肚子的豆豆汤面、拌面与日俱增，也咨询过很多人，但仍然没有人能讲清楚这种豆子，而听到的最多一种说法是：这种豆子就是豇豆。
其后我在一本关于吐鲁番旅游的书稿中，也看到了这种说法，这个书稿中一本正经的说，豆豆面中的豆子，是豇豆，而且还有一个传说，说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丝绸之路上的一支商队从荒漠中走出，来到鄯善县的鲁克沁镇，筋疲力尽，用仅剩的一点面粉擀成面条，但是显然擀出的面条不够所有人吃，于是这票人又到附近的农田里去偷菜，偷偷采了些即将要成熟的豇豆，放在一起煮，由此而诞生了豆豆面，而且农田的主人后来也发现了这一票偷菜的商队，作为补偿，也来了一碗，这样，豆豆汤面便在鄯善的鲁克沁传开了。
这种白豆就是豇豆的说法，依然对我的智商进行了挑战：豇豆，那是一种细长的，吃豆荚的蔬菜，我实在是难以将两种豆类顺利的衔接起来。
不过，这个故事倒是提供了两个很重要的信息，一是这种豆子最初是作为主食的补充而出现的，类似于以前米面不够吃加红薯、土豆之类；二是豆豆面最早的诞生地是鄯善，而不是以前的吐鲁番市、现在的高昌区。
而我倒也的确听人说过，豆豆面是从鄯善传到高昌区的。
那么，这种豆子，到底是什么豆子？到底是先出自高昌区还是鄯善呢？
这个问题，直到我遇到了金华，才总算有了眉目。
“这种豆子的确是豇豆。”金华说：“但是，它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长豇豆，而是豇豆中的一种，学名叫做短荚白豇豆。”
后来我专门查了查什么是短荚白豇豆，这才知道，这种豆子和我们所吃的长豇豆是近亲，但是要短许多，俗称的确是叫做白豆，也叫白饭豆。不过，并不是如很多介绍所说，这种豆子只产于吐鲁番，而是全国很多地方都有种植，但这种豆子却并没有在餐桌上普及，一直比较小众，而且很多地方似乎只是拿来作饲料。
金华介绍说，这种豆子当地农民在嫩的时候是吃豆荚的，那时候豆荚内的豆子是瘪的，没有食用价值。但是等到豆子成熟，豆荚就会变干而不能吃了。
“以前的农民也是主要吃这个豆荚。”金华说：“大概有时候有采摘漏了的，再发现的时候就只能吃豆子了。”
那么豆豆面是什么时候成为吐鲁番的一个特色美食的呢？
金华说：“我带你去拜访吐鲁番卖豆豆面第一人，让她给我们做一顿真正的豆豆面。”
事实上，豆豆面是一种早已在民间存在的农家饭（新疆人把汤面也叫做饭，这一点吃米饭地区的同学们请注意区分）。所谓农家饭，特点就是随着季节变换而就地取材，换句话说就是地里有什么就吃什么，不拘于形式，粗头乱服而颇有野趣。而白豆，的确是有着代替主食不足的作用，白豆又被叫做“白饭豆”，就说明了这一点，因为是民间原本就普遍存在的一种饭食，所以也不一定是高昌区或者鄯善县的鲁克沁谁发明的。因此，那则传说中所透露的两条信息，应该基本是正确的。而且金华还介绍说，因为白豆的绵软，因而用来包豆沙包非常好。
至于豆豆拌面，则显然是在汤面流行的基础上，延伸而来的。
我和金华找到吐鲁番豆豆面第一人张惠的时候，她早已不再经营豆豆面了，而是在吐鲁番运输管理局的食堂里担任厨师。那天金华专门带来了他制作的两种桑叶面条，让张惠来做一顿桑叶豆豆面（桑叶面条是什么鬼？呃，这个以后专门说）。
张惠，是1994年开始经营豆豆面的，原因很简单，她的丈夫下岗了。
毫无疑问，当年的下岗，造就，或者说逼迫出了一批美食制造者，迫于生计，许多下岗人员自谋生路，而最简单，投入最少的方式就是摆个摊位卖小吃。张惠和她的丈夫就是如此，说起当年，张惠说她和丈夫也是琢磨了好几天，到底，买什么小吃好呢？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小时候吃过的豆豆农家饭。
“小时候吃妈妈做的豆豆面觉得挺香。”张惠说：“我们最后就决定卖豆豆面，而且要做的和别人的不一样。”
在过去的吐鲁番民间，豆豆面所用的白豆，主要是新鲜豆子，过了季，就不会再做了，而张惠的摊子要一年四季的开啊，所以赶上了新鲜豆子的季节，就用新鲜豆子，没有新鲜豆子，就用干豆子，入锅之前，先将干豆子泡软，这样一年四季就都能做豆豆汤面了。
除此之外，张惠和他的丈夫还对民间的豆豆面进行了改良，比如先将豆子和面条分别煮熟，倒掉煮豆子的水不用，煮面条的水也弃之不用，将面条过凉水，然后再将面条、豆子和番茄等配菜同煮，汤里则放入羊骨汤，这样做出来的豆豆面汤清爽、面筋道，入口爽滑，鲜香浓郁，再撒上一撮揉碎的维吾尔花椒叶，吃起来格外提神。
而以往民间豆豆面的做法则是眉毛胡子一把抓，所有食材放到锅里一起煮出来，自然达不到汤清面筋的效果。
吐鲁番的老人都知道，当年张惠在新拓商城市场卖豆豆面的摊子火了以后，一下子并排出了好几个摊位都开始卖豆豆面，不就是农家饭吗？你小时吃过会做，我们小时候也吃过也会做。
但是食客们就认张惠的豆豆面。当时张惠是下午六点多出摊，往往是还没出摊，摊位前就排满了食客，而旁边的摊位，则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只有当张惠的豆豆面卖完了，别人家才会有生意。
“其实东西都是一样的东西。”张惠说：“就是我们做的用心些。”
那几年，张惠的摊位每天都要卖出二三百碗豆豆面。
那天品尝张惠所做的豆豆面，面汤清亮，面条碧绿，白豆如玉，再配以鲜红的番茄丁，使一碗小小的豆豆面一眼看去赏心悦目。品尝面条，自然是爽滑筋道，而面汤则蕴含着浓浓的肉香和蔬菜的清爽，至于白豆，口感软糯微沙，透出豆子特有的香甜。
一碗看起来似乎根本不起眼的豆豆面，让我困惑了大半年之久，终于真相大白。我坚持认为，每一道食物，每一个食材，背后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传奇，事实上，寻找美食，就是寻找这些美食背后的传奇。
不过那天张惠对自己做的豆豆面并不太满意：“今天的这个豆子不行，不是吐鲁番本地产的。”张惠说：“吐鲁番本地的豆子要比这个豆子稍微小一点，这个豆子是东北产的，吃起来没有吐鲁番的那么面。”
停了一停，张惠接着说：“现在街上卖的豆豆面很少再有我们当年那样做的了，面条也不是手擀面，所有的食材都是半成品，面汤也不再放肉汤，都是为了省成本，为了方便。”
一旁的金华说：“不过现在的农家乐，大部分都将手擀面改成了揪面片，吃起来明显要更好吃。”
金华话音未落，张惠立即接口到：“那就没有豆豆面的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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