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鹤丨文
退休的日本高级音响代理商小津先生搬入格勒内勒街七号，给这栋高级公寓的邻居们带来一阵不小的骚动。按说，这楼里住的也都不是等闲之辈——国会议员、工业巨子、外交官、银行世家的女继承人、出版社高级审读、文学博士等。谁不是见多识广而且多少有点自命不凡的角色？但小津先生迷人的风度，雅致的趣味，神秘的东方魅力，包括他的富有，还是很撩拨邻居，尤其是女邻居们的好奇心。
那么，他跟那个矮胖、邋遢的门房勒妮，年已五十四岁的寡妇，顶多只会有点头之交了？出人意料，他和她竟有了奇异的默契、吸引与交往，并生发出不可思议的感情。他俩起初之所以心有灵犀，全靠那句不期然间脱口而出的“接头暗号”——列夫·托尔斯泰小说《安娜·卡列尼娜》的名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的猫叫吉蒂、列文，她的猫叫列夫，这难道不是妙极了的巧合？他们不约而同都喜欢托尔斯泰、荷兰画派，都迷恋小津安二郎电影里那些意味深长的细节。
早年，勒妮的姐姐被富家公子始乱终弃而不幸去世。勒妮因此从年少时起便对富人没有好脸色，并下定决心与他们保持距离，绝不想像姐姐那样因为不慎逾越阶层、地位而招惹麻烦。她对这个贫富悬殊、等级明显的世界，有不言而喻的憎恶。而勒妮服务对象中的大多数，那些淡漠矫饰自以为是的“上等人”，又令她凝固了这一成见。她基本上不与人往来，丈夫去世后，仅与一个女友相交。
尽管勒妮沉浸在普鲁斯特、胡塞尔、司汤达和歌剧、绘画的世界里，但她在人前总是竭力掩饰自己的聪敏、博学，并让自己的外表和行事看起来符合人们印象中门房应该有的模样。二十七年来，她成功地扮演了愚蠢、丑陋的门房角色，“当门房那台电视机播放着低级娱乐节目而保护着我的秘密时，我却在神秘小屋中眼含泪光，为艺术的奇迹而如痴如醉”。
然而，勒妮隐士般与世隔绝、静思默读的生活，却被无视世俗偏见的小津先生打破。小津仿佛带着X光，迅速洞穿了她平庸伪装下的渊博，还有刺猬尖刺里层的优雅，并被她的机趣、魅力吸引。他俩同时颠覆了自己的角色模式：外交官的儿子、富商小津，却原来跟勒妮讨厌的所谓上流人士迥然不同；而看似贫贱的勒妮，显然是个非同凡响的门房。
公寓里还有个十二岁的天才少女帕洛玛，早慧、狡黠、尖锐，也是一只小刺猬。富贵、造作的父母和戴着面具的成人世界令她厌弃、窒息，她在家里闭门独处，一门心思写自己的《深刻思想》和《世界运动日志》，还怀揣一个狂想——十三岁生日那天放火烧掉房子并且自杀。帕洛玛与勒妮却气味相投，她更从勒妮身上照见了自己的虚妄、浮泛、“为赋新词强说愁”。两个刺猬相互靠拢，也借着小津的诚挚、柔润、亮度（他仿佛是射进暗室的光线），卸下了铠甲。
法国女作家妙莉叶·芭贝里的长篇小说《刺猬的优雅》出版后，即获得“法国书商奖”等多项大奖，曾连续三十周高踞亚马逊网排行榜，销售量超过一百万册。它探究了人的孤独、疏离和视觉盲点，傲慢与偏见。而最吸引读者的，可能还是那条感情主线的独特、浪漫和骨子里的蜂蜜滋味。
小说结尾，或许是为了避免口味过于甜腻，作者让一段刚刚开始的跨国之恋戛然中断，不失为明智之举。尽管深邃的思想、广博的趣味和学识能够成就真正意义上的高贵和高雅，然而这肯定还不够。恋爱的双方再怎么相惜相契，要全方位逾越阶级与文化背景的巨大鸿沟，还真是个大难题。
勒妮和小津身份、经历的巨大差异，使得小说的恋爱模式有一份新鲜，避免了落入普通文艺小说的窠臼，但又恰好是这种“破格”的感情，有巨大的虚幻、不真实感。这或许是作者不得不安排勒妮突然死去的原因。另外，我不大喜欢勒妮，她鄙薄那些悠游于财富、社会地位，实则冷漠、虚荣的所谓精英，包括蔑视他们在文法上的疏漏。但是，当她为自己通今博古、精研语法而自鸣得意时，又何尝不是陷入了另一种优越和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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