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我循着房主在 Airbnb 上发布的门牌号找到这栋位于原法租界中心地段的老洋房。为我们送来钥匙的阿姨早在路边等候，把我们带去了相邻的里弄。这是一条很出名的街道，不过行人意外的少。加之天色昏暗，还发现地址被刻意写错，顿时被一种秘密接头的氛围笼罩。
老洋房未经整修，推开大铁门，只觉一片漆黑。木质楼梯踩上去吱嘎作响，走到二楼半，忽然出现一扇白色木门。用钥匙开门继续往上，三楼是顶层，两个呈 90 度角的房门紧闭，其中一间就是我今晚的住所。房门前铺着地毯，墙上挂着一束勿忘我，顶上圆形吊灯一看就是新换的。总之，这里与白门外的世界截然不同。
我住的房间叫做“黑胶”，特色是屋内有一台黑胶唱片机。除此之外，室内布置颇为别致，看得出费了一番心思。秋千椅和气垫床都很讨喜（尽管有点漏气了），沙发、地毯、摞成一堆的椅子和LED 灯束错落摆放。由于位于顶层，实际上是间阁楼，天花板呈金字塔式的斜面，斜边用黑色木条做装饰，像一顶淘气的帐篷。因为空间有限，浴室里并没有都市人习以为常的莲蓬头，而是以老式浴缸加喷淋器替代。我没有太闹明白一米七的身高如何以正确姿势洗澡，不过这也不太重要。总之，以500元不到的价格在法租界中心改装过的老洋房住一晚，听起来不算离谱。
斜顶阁楼结构
秋千椅和气垫床
黑胶唱片机
当然，我的实际支出比这个数目要大，而房主兮兮收到的费用又比这个要小。Airbnb 向房主收取 10% 的佣金，向住户收取一笔小额服务费，二者相加，构成这个短租平台的主要收入来源。从 2008 年在旧金山成立，Airbnb 增长爆发期在 2011 和 2012 年，分别增长了 700% 和 800%。截止 2014 年底，全球房间数已经超过了 100 万。100 万是什么概念？全球最大的几间酒店集团，洲际、希尔顿和万豪能够提供的房间数都在 70 万以下，花的时间也远远比六年来得长。
在 Airbnb 之前，有许多网站做过类似的事情，比如好几年前就流行于背包客间的 Couchsurfing，用户可以把自己客厅的沙发挂在上面短租给旅客。变通一下，租卧室、租房子也未尝不可，有很大可能成为一家新的 Airbnb。然而，最开始设立的风格、定位和商业愿景（也可以说是野心）决定了两家公司走上越来越相反的发展轨道。
什么样的人会把房子挂在 Airbnb 上出租？在此之前，我想当然地认为是手头多一套房的中产阶级，把闲置的空房或空房间出租给陌生人。后来，我发现很多房子的布置田园得离谱，并且，至少在上海，它们与通常的中产阶级式居住风格相去甚远。象征家庭实力和审美趣味的红木家具、博古架和屏风在 Airbnb 上少有见到，而壁毯、吊柜、榻榻米、矮茶几等广泛存在于日式美学或波西米亚风格的元素遍地开花。简单来说，这是一种刻意的布置，来源于一个新的群体。他们也许不是房屋的拥有者，但他们让老宅在某种意义上焕发新生。
我的房主（她让我称呼她为“兮兮”）在 Airbnb 上拥有 7 套房源，清一色老洋房，经她和搭档亲自设计、改装。对于每套房间，她们有不同的风格定义，也有不同的侧重。服装设计出身的兮兮对此游刃有余，不仅我入住及参观其中两套房的主观感受如此，Airbnb 上数百条住客评论也很有参考价值。在其中一栋两层老洋房内，我见到了老式收音机、兵马俑模型和毛主席画像，作为游客，这极大地满足了某种猎奇心理。
兮兮向我展示了她手机上的后台记录。我入住的日期在 3 月初，截至当天下午，7 套房在整个 3 月的平均预定天数已经超过了 24 天。也就是说，再慢一步，也许就得到 4 月才能住上了。
这门生意是怎么开始的？当我抛出这样的问题，兮兮的第一反应是：“我没有把它当做一门生意”。去年年底，她租下第一套老洋房，花一个多月时间装修，把过去在伦敦生活时淘到的许多古董、油画、黑胶唱片机全都搬了进去。一天闲来无事，兮兮把自己住的房子挂上了 Airbnb，没想到很快就有人预订。窘迫之下，她当晚只好回到爸妈身边住，把房子交给了一对来上海参加外语考试的小情侣。
另一套房内，兮兮放入了一台老式收音机，及许多上一辈人熟悉的小玩意
在海外生活多年的兮兮自己曾经就是 Airbnb 住客，足迹遍布欧亚大陆。谈及印象最深刻的一次经历，兮兮说，在济州岛住过一套价格不菲的别墅，整个房子都由房主一手设计和建造。而在伦敦，一间百年历史的老房子也被拿来做 Airbnb，从沙发到勺子，每个物件都能讲一个故事。那时她就决定，将来有机会也要把房子挂上 Airbnb。
通过搜索，我看到在上海大约有一千多个独立房源，绝大多数集中在市区。由于每套房图片的右下角都有房主头像，稍作留心翻几页，会发现有不少房源属于同一个人。点进他们的个人页面，还能发现许多相似点：年轻、有海外经历、在创意领域工作、喜欢交朋友……这个分类在整体人群中也许并不占多数，不过在 Airbnb 上，他们是绝对的主角。
7 套老洋房不是个小数字，这些房子从哪儿来？兮兮告诉我，这些房子的月租金在 1 万元左右，装修又要花去十几万到二十万不等，“所以虽然住的人很多，到现在还是没赚钱”。至于坚持下去的理由，兮兮的回答很理想化，“因为有趣，也很有意义。我喜欢设计，也喜欢把文化的感觉带给别人。”
兮兮回忆起第一位住客入住的情形。”一开始有点紧张“，她说，”还帮人家提行李什么的，现在想想还蛮傻的“。不过慢慢的，客人越来越多，兮兮也越来越熟练，后来忙得脱不开身，她索性请了三位阿姨，帮助她打扫屋子、交接钥匙。
“在国外，很多房主会把钥匙藏在某个地方，比如挂在门上的密码锁盒里，或者放在地毯下面。没有考虑过用类似的方法么？”我问道。兮兮摇摇头，“我还是坚持请阿姨交接。”
兮兮自己设计了一套出行指南卡片，放在七套房源的客厅里
在涉及分享和交流的方面，国人有一些微妙之处，因此无论公司或网站，一旦进驻中国，多数都需要一次规模不小的本地化行动。Airbnb 似乎不然。兮兮告诉我们，Airbnb 并不会对房子做特别的审查（“我也觉得还挺奇怪的”，她补充道），只是会提供免费的拍照服务，以及最开始时收取一小笔保证金。除此之外，兮兮和 Airbnb 员工仅有的交道，是一次房费扣款失败，兮兮打电话向网站工作人员询问，得到了迅速而耐心的帮助。
那么住客呢？兮兮犹豫了一下，“我发现挺有意思的，尤其是第一套房子，来住的人都和我差不多一个调调。”“什么样的调调？”“比如学艺术设计出身，有海外经历，喜欢幻想……还有比较热爱生活。” 尽管不常与房客见面，这些甜蜜的陌生人偶尔也会为兮兮带来惊喜。曾有一位房客特意为兮兮在屋里留了一束花，还有一张字条，感谢兮兮为他们带来了美妙的体验。
“当然也有不太让人喜欢的”，兮兮眨眨眼。有过一位私房摄影师，带着大队人马在房内拍照，由于声响过大，遭到邻居报警。在那之后，兮兮和搭档大面积修改了她们在 Airbnb 上的租房条约，提出拍照需要另付场地费，并对时间及人数做了明确限制。
在她看来，这是合乎情理的，作为设计者，收费是版权的隐性体现。不过，也有房客不买账。一位意图在屋内拍摄短片的男士在听说要收取场地费以后，撂下一句”在你屋里拍片子是看得起你“，扬长而去。而另一位先生则不太遵守规定，半夜时分仍在坚持拍摄求婚视频，一个关门动作 NG 数次，直到被邻居警告。
抛开这些极少出现的不愉快经历，大部分住客在兮兮看来都体面而友好。七套房内的布置不乏贵重物品，但三个多月来，还未曾有物件丢失的情况发生，倒是有不少住客自觉将房间整理好再离开。”是什么让他们都默契地遵守这样的规则？“ 兮兮的答案是：”我觉得选择 Airbnb 的人都有一些相似之处，也许是认同某种文化。透过我设计的房子，他们也会感受到对生活的热爱，并自觉保护它。“
Airbnb 网站首页背景并不是静态图片，这家成立于旧金山的公司对如何传递生活方式有着深刻见解，用循环播放的动态影像向人们传达”居住“和”家“的美好含义。如果用一句话概括他们的工作，那便是浮于影像上方的那行字：”向超过190个国家的当地人租住独一无二的家。“ 看起来，这个网站的梦想在这里实践得相当顺利，房源也从最初的北上广过渡到了更多的二三线城市。很少有人意识到，Airbnb 其实目前在内陆还没有任何一间办公室。它的亚洲总部在新加坡，而离我们最近的分部在香港。
Airbnb 网站中文版首页
看到“欢迎回家”这四个字了吗？这个最初被认为是乌托邦的梦想在全球三万多座城市畅行无阻，直到它们进驻纽约。2010 年，纽约州首府奥尔巴尼通过一项法律，禁止公寓楼（非别墅的多门户住宅楼）房主把房子用于 30 天以下的短租。有没有例外？有，就是出租者也住在一起。
尽管不少用户会在 Airbnb 上选择短租单间卧室或客厅，不过在价格公允的情况下，更多人还是愿意选择宽敞而自由的整套房子（Entire House）。Airbnb 为此与市政府冲突不断，重金聘请了广告、公关及律师团队专门对付他们。在 Airbnb 网站底栏，还有一个专门的链接跳转至“支持纽约市”，用户可以在上面发布他们对 Airbnb 纽约的声援。
那么在对短租和暂住行为同样管理严格的中国呢？我们没有看到直接针对 Airbnb 短租行为在中国的新闻报道，不过一个有趣的插曲不妨分享给你。
当我沉浸在独享阁楼的喜悦之中时，一阵敲门声让我吓得不轻。沉默了一会儿，对方没有停下的意思，并不断隔门询问“有人伐？来开一下门？” 听上去是中年人的声音，一男一女。我只得开门，迎接两位不速之客。
二位自我介绍是该区域居委会干部及派出所民警，要求查看身份证件及房屋租赁合同。面对我 “只是在朋友家借宿一晚而已” 的辩解，对方仍然要求我提供身份证及手机号，态度礼貌而坚决。之后，居委会用本子登记，派出所用手机拍下了我的证件正反面。
第一次遇到警察上门，登时大脑一片空白。想起层出不穷的诈骗新闻，我向对方要求核实身份。民警很快出示了警证，并提供派出所固定电话供我确认。他们也平静地做了解释，告诉我这只是“按规矩办事”。对于毫无预兆的拜访，他们的解释是，这附近的房子出租的情况“比较复杂”，所以会定时上门来查看。“明天这个时候我们也会来的，到时候还请你配合一下。”
“明天这时候我就不住这里了”，我不满地嘟囔。随即意识到，“欢迎回家”这件事，在 Airbnb 上，也许并没有你我所渴望的那么简单。
图片来自：Airbn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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