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大美
0-1 【作者序】
近幾年在IC之音主持了一個叫做「美的沉思」的節目,其中談生活美學的部分,由遠流出版公司楊豫馨整理,編輯成這一冊《天地有大美》。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是莊子的句子,我很喜歡,常常引用,就移來做了書名。
莊子談美,很少以藝術舉例,反而是從大自然、從一般生活中去發現美。
莊子講美學,最動人的一段是「庖丁解牛」。「庖丁」是肢解牛的屠夫,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屠宰的工作,殺豬解牛,血淋淋的,似乎一無美感可言。
可是「庖丁」認真專注,在肢解牛的動作中,使當時上層階級的文惠君震動了。文惠君如果活在今天,大概是常常跑國家劇院國家音樂廳的「藝術愛好者」吧!某一天,他或野翱搷馱F「歌劇魅影」,或聽完了「柏林愛樂」的演奏,走回家去,正好經過庖丁正在解牛的作坊,他沒有匆匆走過,他停了一下,仔細觀察「庖丁」的動作。他訝異極了!他發現「庖丁」在肢解牛隻時,乾淨俐落,有極美好的動作,可以比美「桑林之舞」;肢解牛隻時,也有極美的聲音,可以比美「咸池之樂」。用今天的話來說,文惠君竟然在屠宰場感覺到了比國家劇院或音樂廳更美、也更動人心魂的舞蹈與音樂。
因此,每次讀完「庖丁解牛」,我都會問自己,我為什麼還要花那麼多錢到劇院或音樂廳?
如果我們不懂得在生活中感覺無所不在的美,三天兩頭跑劇院、音樂廳、畫廊,也只是鄙俗的附庸風雅吧!
「庖丁解牛」驚醒了文惠君藝術的假相,返回到生活現實,尋找真正的美。
庖丁其實是真正的藝術家,他告訴文惠君:剛開始到屠宰場,負責肢解牛的身體,他是用砍的、割的,弄得一手血淋淋,的確不美。
日復一日,經由一種專注,在工作中可以歷練出一種美。他告訴我們:牛的關節,看起來盤根錯節,其實可以理出頭緒。因為專注,他逐漸看不見整隻牛,他只專心在局部的骨節。
他說:骨節與骨節之間,有空隙,手中的刀刃,薄到沒有厚度,因此「以無厚入有間,遊刃有餘」。
「遊刃有餘」,我們今天還在用的成語,正是來自莊子的這段故事。
「遊刃有餘」是生命有了揮灑的自由,「遊刃有餘」是自己的身體感覺到了空間的自由。
「遊刃有餘」是使自己從釵h牽絆與束縛中解放出來,還原到純粹的自我。
「遊刃有餘」正是美的最純粹經驗。
我們感覺不到美,做事就綁手綁腳。我們一旦感覺到美,做任何事,都可以遊刃有餘。
IC之音是為了新竹科技人設立的電台,也藉著「美的沉思」的這個節目,有機會可以和科學園區職場中的朋友認識。
我去了幾家知名的企業,瞭解了科技人職場生活的辛苦。
他們可不可能也是一種現代的「庖丁」,在科技職場血淋淋的工作中廝殺競爭?
我如果要和這些朋友談美,會不會太奢侈?
每星期一次,我懷著修行坐禪的心情,在電台的播音室講「美的沉思」,我希望自己的語言,可以如同在屠宰場工作十九年後的庖丁的聲音,可以做到遊刃有餘。
我們必定是自己先有了心靈的空間,才能有容納他人的空間;我們必定是自己先感受到了美,才能把美與眾人分享。
這一集的《天地有大美》便是多次廣播的文字記錄,裡面談到看來微不足道的「食、衣、住、行」,談到再平凡不過的生活中的點點滴滴。
但是,離開「食、衣、住、行」這些平凡又瑣碎的細節,生活也就失去了最重要的重心與中心。
美,或酗ㄕb劇院,不在音樂廳,不在畫廊;美,就在我們生活中。
中國自古說「品味」,西方也有「Taste」一字,都說明「美」還是要回到「怎麼吃」「怎麼穿」「怎麼住」「怎麼行」的基本問題。
謝謝豫馨費心整理,也謝謝雅棠來我家配了釵h生活中的圖。我居住中隨意放置的小物件,經他慧眼,彷彿也都有了各自存在的意義。
蔣勳
二○○五年十一月十日
「美的沉思」獲金鐘獎次日
天空線
生活美學裡包括周遭所有存在的事物,像之前提到的鐵窗與公寓建築,是與建築藝術相關的。在一個城市的發展期,我們會發現好像到處是工地,釵h釵h的房子匆匆忙忙地趕_來,如同雨後春筍。外來的朋友曾批評說:
「為什麼台灣的城市這麼醜?為什麼沒有自己的風格?」
我們知道巴黎有它自己的建築風格,倫敦、紐約也發展出建築上的特徵。有一個名詞叫做「天空線」,在紐約的曼哈頓,會有人問:
「在什麼地方看紐約的『天空線』會最美?」
「哈得遜河口那幾座大樓的剪影是最美的!」
我常常用「天空線」的觀念回過頭來審視我們自己的城市,我在想應該從哪裡來觀看我們的「天空線」?好像這個城市是從來沒有被規劃過的,它的混亂狀態可以新舊雜陳,老建築與新建築之間產生這麼多的矛盾與尷尬。
這幾年大家意識到要保護古蹟,認為台灣有很多古老傳統留下來的民居、廟宇其實非常珍貴,應該予以保護。可是,我記得有一次擔任某個保護古蹟委員會的委員,當時感到最痛苦的一點是,古蹟的確被保護下來,可是古蹟周遭近到只有兩公尺的地方,就趕_一些大樓,這廟宇被整個包圍在一片奇怪醜陋的建築當中。當時我們的感覺是:
「為什麼西方沒有這樣的問題?」
你沒有辦法想像羅浮宮四周會有奇怪的大樓出現,所以法國的朋友到台灣會問:
「怎麼你們故宮的對面,會出現這麼一棟奇怪的大樓?」
他說如果羅浮宮的周遭有這樣的建築,將是不得了的事情,全民都會起來抗爭的!我們才意識到我們不只是要保護古蹟,其實還要保護古蹟周遭空間裡,可能兩百到三百公尺之間所有「天空線」的乾淨。如果這個天空線被破壞了,這個空間被破壞了,等於是這個古蹟被淹沒掉,也被擠壓死掉了。
很多朋友應該還記得台北市有個古蹟是「北門」,大概是幾座古城門裡最漂亮的一個。在日據時代拆掉很多清朝的城牆和城門的時候,這個「北門」被當時的建築史學者認為應該要保留下來。可是有一段時間為了新城市的交通,建造了一條快速環道從「北門」旁邊擠壓而過,甚至連半公尺的距離都沒有,壓迫到了這個古蹟──你會覺得「北門」是一個年歲很老的老太太了,然而旁邊的年輕人呼嘯而過,似乎騎著重型摩托車把她震得搖搖欲墜。這個環道現在已經拆掉了,因為越來越多的人認為它讓我們難堪,讓我們覺得我們的歷史沒有被好好對待。
所以我相信生活美學的確是要回到生活的周遭。相信很多朋友的周遭都有類似的情況存在──不管在美濃、鹿港、新竹、台北──到處都有老房子,這些老房子是怎樣被對待的?如何被對待的?我們過去有沒有善待傳統美學的正確、健康的態度?我們應該知道我們怎麼對待前人,後人就會怎麼對待我們。我的意思是說,我們生活在一個城市裡,一個市鎮中,因為我們尊敬之前的歷史和傳統,以後的人才會尊敬我們留下來的東西。如果我們對所有過去人留下的東西如此草率、如此踐踏、如此糟蹋,可以想像下一代人也會把我們留下來所有的東西,隨便地糟蹋和踐踏,如此這個地方就存留不下任何美的情感。
生活的美學是一種尊重,生活的美學是對過去舊有延續下來的秩序有一種尊重。
如果這種尊重消失了,人活著再富有,也會對所擁有的東西沒有安全感。所以現在回到了一個問題點,是不是生活在台灣的朋友非常缺乏安全感?才會用一道一道的防盜鎖,一層一層的鐵窗鐵門把自己關起來。我們在害怕什麼?這種安全感的缺乏,是社會上真實存在釵h竊盜、釵h不安全的威脅嗎?還是說我們心理上已經對人根本不存在尊敬了,我們覺得所有的人都可能是竊盜。這種防範,使得大家的心理在一個不安全的狀態,最後生活要談美,恐怕就難上加難了!
我的意思是說,美應該是一種生命的從容,美應該是生命中的一種悠閒,美應該是生命的一種豁達。如果處在焦慮、不安全的狀況,美大概很難存在。
我在「生活美學」這樣的題目裡,跟大家談談的內容可能是:我們在吃什麼樣的食物?我們在穿什麼樣的衣服?我們所有的交通工具是如何去設計而和人產生情感關係的。我們的住,房子是怎樣被設計的?所謂的食、衣、住、行,不過是人活著最基本的一些條件而已。可是我們知道所有先進的國家,生活美學是實際在食、衣、住、行當中體會出來的。在歐洲一個傳統城市的居民,對食物的講究是有品味的;服裝的講究,價格不一定貴,可是穿出個人的風格。我們知道所有的交通工具在設計時,考慮點都是跟人的空間感有關的,所以當交通設計沒有弄好時,人在都市中就變得匆忙與擁擠。當然,更重要的還有居住的空間,所以城市的美學才會如此清楚地展現在我們面前。我們試試看把生活美學拉近到食、衣、住、行,開始實際改善這四個層次。
搬到城市邊緣
談到生活美學這樣一個課題,我還是會回到我自己的窗口。多年前在都市裡的居住受到了很大的創傷,覺得為什麼一個城市二十四小時都充滿了噪音?為什麼周遭的空間是這麼混亂?有時候你坐在窗口泡了一杯茶,希望安靜下來可以讀一本書,忽然就看到一包垃圾從上面的樓層丟出去了。我們無法理解垃圾為什麼是這樣丟的?這個街道是誰的?垃圾可以這樣丟出去!當然這樣的現象這些年慢慢好轉了。可是十多年前這個受傷的經驗,使我搬到城市邊緣,居住在河流的旁邊,自己有了一個小小的簡陋公寓,四樓,可以看到外面的河水,我決定不要釘鐵窗,雖然所有的鄰居、朋友好意地提醒我:
「你怎麼可以不釘鐵窗?」
在台灣買房子,第一個就是釘鐵窗、鐵門,但我還是堅持找了朋友設計十二個木頭材質往外推的木窗。我在巴黎居住過,巴黎在一八五○年代以後,曾有一位市長叫豪斯曼(Hausmann),設計出很多現在仍然留存的建築:大概是五層樓到六層樓,那時候也沒有電梯,每間房間都有一個小陽台、落地窗,落地窗外面有木頭做的百葉窗。這個木頭百葉窗其實並不完全為了防盜,基本上是為了隔離陽光,晚上睡覺的時候可以關起來。我也曾經到西班牙的馬德里和巴塞隆納,觀察到有些街上的鐵窗做得非常漂亮,幾乎變成藝術品,以粗重的鑄鐵或是銅條設計出非常美的花樣,有的是藤蔓,有的是百合花。巴黎沒有鐵窗,巴塞隆納有鐵窗,可是做成了藝術品。所以我會希望當我坐在窗口眺望河水的時候,能夠有一個不同的景觀和視野出來。
剛搬去時還沒有關渡大橋,回家還需要坐一個小小的渡船,過河大概要三分鐘到五分鐘,不定期地開船。可是我也覺得下了班以後為什麼要這麼匆忙,坐在碼頭上等渡船來的時候,我就在那邊讀書,看一看四周的河水,看一看夕陽的反光,看一看紅樹林的生長,然後渡船的人來了,我跟他聊一聊天,他說:
「今天都沒有什麼人,所以我來得比較晚。」然後跟我抱歉說:「你是不是等很久?」我說:「沒有關係!」他就划著船帶我過河,我在家前面一個小碼頭上岸返家。
我覺得其實生活的美學,好像如果你心情改變了以後,並不會覺得這樣不方便,也不認為這種不方便剝奪了自己;相反地,你反而覺得每一天最美好的時間,是下班了以後回家的這一段渡船的經驗。可是後來因為決定要酵鶼蝢蠐瘜q更方便,渡船被取消不存在了,我反而很懷念那艘渡船。
我們的一生,從生到死,其實可以走得很快,也可以走得很慢。如果匆匆忙忙,好像從來沒有好好看過自己走過的這條路兩邊到底有什麼風景,其實是非常遺憾的。我覺得這一條路可以慢慢走得曲折一點,迂迴一點,你的感覺就不一樣了。
一個城市裡為了求快,就把所有的馬路都開得筆直。可是不要忘記,我們如果去國家公園或古代的園林裡,所有的路都是彎彎曲曲的。為什麼彎曲,因為它告訴你說,你到了這個空間不要匆忙,讓自己的步調放慢下來,可以繞走更大的圈子,因為這是你自己的生命。你越慢,得到的越多。所以在生活美學裡所體會到的意義,會和現實當中不一樣。我們在現實當中希望一直匆匆忙忙,每天打卡、上班、賺錢,都是在匆忙的狀況。可是我常常跟朋友提到說,我最喜歡中國古代建築的一個名稱,叫做「亭」。也酗j家都有印象,爬山的時候忽然會有一個亭子,或者你走到溪流旁邊忽然會有一個亭子,你發現有亭子處就是讓你停下來的地方。它是一個建築空間,但也是一種提醒和暗示說:
「不要再走了!因為這邊景觀美極了。」
所以那個亭一定是可以眺望風景的地方。研究中國美術史的人都知道,宋代繪畫裡凡是畫亭子的地方,一定是景觀最好的地方,絕對不會隨便添加上去。因為這個亭子表示說:你人生到了最美的地方,應該停一停,如果不停下來就看不到美。所以生活美學的第一課應該是:懂得停一下。
我們白天上班真是夠忙了,可是下班以後時間是自己的,我們停下來吧!去聽一些自己要聽的東西,去看一些自己要看的東西,一個禮拜上五天班真的也夠忙夠辛苦,壓力極大。現在不是有周休二日嗎?那麼這周休二日可不可以停一下?停下來其實是回來做自己,問一下自己說:
「這兩天我想做什麼樣的事情?」
坐在河邊發呆也好,或者帶著孩子去看山上的一些樹葉,可能在天氣寒冷的時候變紅了;或者去聆聽下雨時雨水滴在水面上的聲音……套用蘇東坡︿赤壁賦﹀的句子:
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意思是說,這些大自然的美,是不用一分錢買的,你甚至可以不用去畫廊,不用去博物館,不用去趕音樂會、趕表演。
你就是回到大自然,回到生活本身,發現無所不在的美。
這就是生活美學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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