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末世情怀

发表于：2009-10-28

一场连着一场的欢宴、一次接着一次的聚会、一轮赶着一轮的狂欢，构成了前八十回《红楼梦》的主体，无论是全家在节庆日子里其乐融融的聚会、男人们半公开的奢靡荒唐的游宴还是女儿们欢快高雅的诗会，淋漓尽致的欢乐中总有种歇斯底里的味道，总会不由自主的想着曹雪芹在悼红轩的绳床瓦舍中回忆起当年的荣华时，眼中心底是否也会有不可抑制的激情与渴望，以及深深的眷恋？这种眷恋应该有别于对物质的渴望，它应该是指向一种生活情致的丧失，一种对失去的过往的必然怀念……

古人说：人事有代谢，往来成今古。

生命就是不断的轮回，盛而衰，衰而复盛，盛而又衰……

问题在于我们是否承认这种盛极而衰的必然性？我们是否承认荣耀百年的贾府已然不可遏止的走向衰落？

如果是，那么既然衰落是不可避免的，及时行乐不顾一切的狂欢是否是对毁灭的一种补偿？诚如溺水的人紧紧抓住的那根稻草。如果个体的努力可以延缓毁灭的到来，那么为延缓而付出的努力是否有意义？如果意义只是指向过程的残喘而非结果的逆转，那么醉生梦死与兢兢业业对于意义而言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在这个意义上，《红楼梦》是一部命运悲剧，他指向的是个体在不可逆的命运中的无可奈何，有着浓厚的宿命的意味。因为悲剧是不可逆的，因为身处末世，所以《红楼梦》中那一次次的欢宴一场场狂欢才得以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美，这种美不光光是因为眷恋与怀念或者这种欢快本身激发的欲望与激情，这种美的本质在于它的必然陨落，所以《红楼梦》中每一场狂欢背面都傅着一层悲凉的粉，而狂欢中的人们大多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秦可卿必于开场的鼎盛之时溘然而逝，她的死及她死前的警戒是一种告知，这种告知表面上是针对于凤姐及曹府众人（但实际上它没能起到任何实质的作用），实质上却是指向外在于作品的阅读者，有了这种先于一切的告知（这种告知还包括提示命运的警幻仙曲，但那主要是针对众姐妹个体的命运走向）让整部作品得以从一开始就带上了一种浓浓的宿命色彩，这种告知让我们得以看出鼎盛的必然毁灭，从而发现每一场狂欢背面的末世情怀，从而体悟作品的悲剧意味，从而感受这种独特的美。

同样源于对花开花落自然轮回的敏感，宝玉喜聚，希望美丽长在欢乐长驻，他的及时行乐是在给这种不顾一切的末世狂欢做注脚；黛玉喜散，既然美丽终将消亡不如从来没有美过，既然每一次欢乐的聚会终于要散不如从来没有聚过，她的悲剧体验是对这种末世狂欢的必然毁灭的一种揭示。

所以林才是先行者，鲁迅说：悲凉之雾，布满京华，呼吸领会者，唯宝玉而已。窃以为“唯”字不妥，先于宝玉，林已然深切感悟到或者说敏感的发现了末世的蛛丝马迹（当然这种认识是基于对个体命运的伤感），但人们醉生梦死茫然无知，所以她尖酸刻薄孤高自许；她敏感多心常做悲音，她的诗词总充满着“漂泊”“薄命”“无情”这样的字眼；她常常与所有人格格不入：众人在园中欢快的祭饯花神，她却独自于香冢吟唱《葬花吟》，她先于所有人在大观园繁盛时期就已然发出了这样的询问：明媚鲜妍能几时？他年葬侬知是谁？她这样断言：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所以林对于宝玉而言不仅仅是一个知音一个爱人，而是一个先行者，但丁说：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前进！正是她，引领着懵懂的宝玉，试图让宝玉透过玉的表象发现或者说回归石的本性。所以不是别人，恰是宝玉听到了她吟唱《葬花吟》，并从中第一次真切体悟到所有一切包括林在内都有消亡而无可寻觅之时，第一次真切体悟了生命的无常与悲凉，这种对本质的体悟使宝玉得以同林建立起一种别人所无法参与的默契，也使宝玉脱离最初的懵懂与孩子气而真正意义上开始成长。

探春与凤姐在精明这个层面常常被人们相提并论，但由于对命运认知程度的本质的差异，二者的才干是不能等量齐观的。凤姐的精明表现在对于现世享乐的把握，这种享乐包括对金钱权利欲望的最大的满足，由于对悲剧的茫然无知，凤的精明最终导向“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结局，她终究不过是只“凡鸟”；探春的才干如果仅仅停留在“兴利除宿弊”，那么她就只能是凤的简单重复，正是有了对“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家族命运的了然，探春的才干就有了形而上的意义，有了一种孔子式的“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勇气与悲壮，让她得以与凤区别开来。

不管是清醒的冷眼旁观还是茫然的醉生梦死，不管是庸俗的享乐还是理智的努力，最终只能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曹雪芹感到了他属于一个衰落式微的时代，他是一个身就这样的时代而带着感殊热情回顾昔日繁华的人，可喜的是，他没有沉醉于怀念眷恋或是激情欲望，在深情的怀念中，他超越了命运。（连根韩）